【兰大新闻学子重走西北角】走进阿克塞之三:专访学者阿利·阿布塔里普
“一生做好一件事就不得了。你不可能一辈子做好多事,这很难。”
在阿克塞生活的阿利·阿布塔里普很充实,他的生活一直是“多线进行”。55岁的他在县人大工作,他是一位动植物专家、翻译家,还是一位哈萨克族文化的研究者和传播者。
阿利的目光始终关注并热爱着草原上成群结队的牛羊,深山里踪影难寻的飞鸟,荒漠中顽强生长的植物……阿利用脚步丈量着阿克塞的草原、荒漠与河流,用镜头记录着大自然的生灵,用文字书写着阿克塞的发展与变化,用丰硕的成果回报养育他的这片土地。
原野上的羊群 阿利/供
“我找到了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从初中开始,我就一心想学医,不管目标好不好都要去奋斗。”目标坚定的阿利从未停止过对学医的渴求,其中的原因还要从牧区的生活谈起。“父母三天两头感冒,牧区的乡村医生不能及时赶来医治”,所以很小的时候阿利就立志要当医生。他说:“别的病就且不说,最起码能治好感冒。”
其实读大学之前,阿利的求学经历可谓一帆风顺,“我‘连蹦带跳’,花了三年时间读完小学课程,以阿克塞县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初中。中考成绩年级第一名,获得了去北京中央民族大学附中学习的机会。”阿利言语中流露着兴奋,“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在中央民族大学附中的学习中,阿利的成绩优异,英语尤其突出。“高考填报志愿前,老师想保送我去北京外国语学院学外语,我拒绝了。”阿利语气坚定,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招生简章上写着新疆医科大学在阿克塞有一个名额。”学医是他从小的梦想,再加上新疆与阿克塞距离较近以及相似的语言环境,在填写志愿时他就只报考了新疆医科大学。
“别的学校我都没考虑,只填了这一个学校的医学专业”,阿利激动地用手势示意。
阿利讲述填报志愿的经过 李凯萌/摄
“老师看了我的志愿书吓坏了,找我谈话,劝我填满所有的志愿。我说我一定要考上这个学校,我就要学医。”
“高考成绩出来得知自己是阿克塞县的第一名,心想去新疆医科大学应该落定了。阿利在讲述这一段时神情都是自豪的,似乎理想触手可及。但一场意外让阿利措手不及,由于学籍档案问题,他最后被甘肃农业大学录取。
“这与我当初设定的目标完全不符。”阿利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
“去甘农大读书的第一学期,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整天恍惚度日,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回忆起当时意志消沉的状态,阿利挠了下头,尴尬地朝我们笑了笑。
阿利讲述在甘农大的故事 李凯萌/摄
“幸好,后来我在地下室上实验课时认识了龙瑞军。他当时是研究生,在地下室学习英语,正好英语是我的专长。”两个人就这样因语言而结缘,阿利帮他学习英语,龙瑞军跟阿利分享专业课的学习心得,相互督促、帮扶学习,就这样两个人成为了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
“有朋友的宽慰,我渐渐意识到大学阶段最主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从内心抵触所学专业,到慢慢地对草原专业有所了解,“我开始发现,这个专业很有意思,开始喜欢了。”阿利兴奋的样子就像发现了一个宝藏一样。
阿利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当初的阴差阳错竟给自己带来了意外之喜,草原专业为阿利以后的动植物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找到了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阿利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幸福的。
“不怕冷,不怕累,什么都不怕”
1988年,原国家林业部批准建立甘肃阿克塞县哈尔腾国际狩猎场。1989年,阿利从甘农大毕业。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阿克塞草原站,没干多久就被调到了阿克塞林业站。1990年狩猎场开展对外活动,由于他流利的英语口语,林业工作站安排他一边给向导一边做翻译,一干就是15年。
“15年后这也就成我的专业。”阿利笑着解释道。他在林业工作站工作了26年,前15年是干事,后11年任站长。几十年的野外工作,阿里收集了大量关于野生动植物的第一手资料。
“最后换届的时候,我选择离开林业局,因为想安静下来写点东西。”
写书可不是谁人都能驾驭的,阿利刚开始也犹豫过。“起初,我对学术是非常恐惧的,我也有点害怕。”但比起害怕,他更希望能够突破自我。
“把阿克塞的动植物写成书,让大家通过我的书来了解阿克塞。”有了这个念头,阿利便开始研究野生动植物,并分别在2013年和2014年先后出版了《甘肃西部陆生脊柱野生动物志》和《甘肃西部草原野生药用及观赏性动植物志》。
阿利的研究著作 李凯萌/摄
“研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容易。”从出版时间看,阿利在两年间出版了两本书,但实际上,早在1997年他就开始搜集资料。他边说边翻开其中的一本书,手指着上面的野生动物照片,神情严肃地说:“植物方面、生态方面、地理知识、动物的食物链等,所有这些都需要了解,相当于重新读了一遍大学。两年时间怎么会做出来?这两本书是我花15年的时间才写出来的,15年的积累探索。”说到此处,阿利意味深长地朝我们点点头。
阿利讲述自己的著作 李凯萌/摄
15年如一日地坚持做一件事并不容易,可在阿利看来,15年不过是一个数字,更重要的青春年华的每一天都从未虚度。
研究的过程并不轻松,首先他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当时阿克塞的信息比较闭塞,好多资料都找不到”,阿利无奈地解释道。“我看的第一本相关著作是王香亭的《甘肃脊椎动物志》,但由于黑白印刷,动物的特点看得不明显。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英国研究雪豹的专家手里拿着一本关于稀缺鸟类的书籍——《A Field Guide to the Birds of China》。”他很兴奋地翻开这本书,“这本书的配图都是彩色的,而且书中对鸟的喙、脚、眼睛、翅膀等都用专业术语进行解释,这对我辨认出不同鸟类提供了很大帮助。在拍摄照片时就会有意识地拍摄鸟类的特写镜头,从而能够了解其瞳孔是什么样,喙是什么颜色。”
阿利能够熟练阅读英文文献,但外文资料的获取依旧困难,和国际前沿的学术交流也受到当时通信条件的限制。虽然他在做向导和翻译时曾认识了一些国外野生动植物的专家,彼此之间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国外专家也会分享一些资料给阿利。
“当时网络还不发达,我们联系主要依靠电子邮件,15天才有一次回复。”对双方来说中间等待的时间太长,存在很多不便。可即便困难重重,阿利从未想过放弃对野生动植物的研究。
野生动植物研究除了要做案头工作以外,还需要去野外实地考察。“学习草原专业,我掌握了动植物的分布规律,但是数据还需要核实。”阿利言语中带着学者的严谨,“它们分布的海拔高度,你必须到那个海拔才能发现这些动植物,你到不了这个海拔你是永远看不到的。”
阿利讲述野外调研 李凯萌/摄
“有一次外出调研三个多月,去的地方是高原环境,因强烈的紫外线长期照射,我的脸全黑了。回家后儿子听到我的声音跑过来,准备抱我的时候一看脸是黑的,就抱着我的腿哭,啥话也不说就在门口哭。”阿利讲述的时候是笑着的,但内心的酸楚可能只有自己和家人知道。
每一次野外考察都是一次冒险。阿利讲到有一次他野外考察,“听到一阵悦耳的鸟叫声,便循着声音发现树梢中露出了鸟的后半身,就趁机拍到了鸟的尾部。但我还想拍鸟的正面,就慢慢往过转,转过去后发现身后有个水泥板,自己已经卡在水泥板和树中间动弹不得,只好斜着身子伸着脖子拍。正高兴呢,余光发现一只藏獒正盯着我看,眼睛红红的。”阿利声情并茂地描述着当时的场景,“我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藏獒一口下去自己的大腿肉就没有了。但还是想着拍到这只鸟,所以就假装原来的姿势慢慢移动,也不敢跑动。边移动边用余光观察藏獒,发现它也没有任何动静,还是缩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样危险的情形发生过很多,“因为太热爱这份事业,就把生命安全置之脑后了。”阿利绘声绘色地讲着野外调查的趣事,渴了就喝一口奶茶。
每当生命遭到威胁时,阿利总能化险为夷,和野生动物之间的相处之道,惊险中似乎又带着几分幸运。他说自己拍摄到以前没见过的鸟时,就会很兴奋。“有时牧民碰到会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可我自己是感觉不到的。”说着阿利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喜悦。
“不怕冷,不怕饿,什么都不怕。”阿利的人生信条是勇敢无畏、初心不改。正是这种不怕吃苦的精神,他的野生动植物研究才能硕果累累。
他花费六年的时间编辑出版了两本对照词典:《中国草原脊椎野生动物名称对照词典》(哈萨克语、汉语、拉丁语、英语,民族出版社,2017年)和《中国草原植物名称对照词典》(哈萨克语、汉语、拉丁语,民族出版社,2017),这两本词典填补了哈萨克语野生动植物介绍的空白。
阿利编辑的两本词典 李凯萌/摄
每个研究都是一趟“苦旅”。在编辑两本对照辞典时,阿利几乎每天睡在办公室不回家;他的著作《甘肃西部草原野生药用及观赏性动植物志》中第一张照片是2000年6月20号拍摄的,现在还在继续跟拍,已经持续20年了。
“资料搜集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只花两三年的时间是完不成的。好多的东西自己一知半解,如果写成书,对别人是一种误导。”阿利严肃地说,“科研容不得半点儿含糊!”
“让更多的人了解阿克塞,了解哈萨克族文化”
在野生动物的研究中,阿利对盘羊的研究比较深入。有一次,他看到美国专家哈里斯文章中关于阿克塞盘羊分布内容中有几处错误时,就找到他联系方式,把自己的观点发过去。哈里斯收到邮件后,以阿利的数据为主,做了修正。两人也因此成为了研究合作伙伴。
从这件事,阿里明白了“外部世界并不了解我们”“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阿克塞,了解哈萨克民族”。于是,他从国外搜集了大量资料,并进行了翻译工作。2004年用汉语翻译了英文文献《甘肃盘羊—我遥远的梦想》和《我终于在龙的故乡猎到了甘肃盘羊》,2014年完成英文文献《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的哈萨克人》的哈萨克语翻译。
在翻译哈萨克的民族历史中,“我了解了很多关于国外哈萨克族的文化,但阿克塞也有哈萨克族文化,可是还没有人研究过。”
阿利决定再次“出征”。为了让哈萨克族历史有更好地视觉呈现,阿利亲自去土耳其搜集迁徙路线和迁徙人口,从而绘制出了哈萨克族的迁徙地形图。多年的不懈努力,阿利的文章《哈萨克族的草原游牧文化》(I、 II、 III、 IV)相继在《草原与草坪》杂志上发表。
“游牧文化体现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人与大自然的交流。以大自然为家的基础上,本能产生爱护大自然、敬畏大自然、保护大自然的意识。”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教育我”,一次转场的过程中,他在一个新的牧场坐下,看见青草刚长出来,就顺手拔了一把,母亲看到后严厉地教育:“你不要拔青草,如果把你的头发全部拔掉你愿意吗?”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拔青草了,也学会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
母亲对阿里小时候的教育,让他明白哈萨克族的文化博大精深,体现在生活的诸多方面,等待更多像他一样的学者去阐释。
“我们生在哪儿,哪儿就是永远的家”
当我们问及:“您的妻子对您常年在野外调查的工作没有怨言吗?”阿利很欣慰:“她很支持我的工作。”
每次出去的时候,他都会跟妻子报备自己去的地址,并开玩笑地说,“万一回不来,你到这里来寻找我”。这时妻子就会哭,一直哭。他劝道:“万一有问题,你也知道我的方向,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我很怀念我的母亲”,阿利语速放缓。他说原来母亲在时,一进门母亲就会过来亲吻额头,这是对长辈的一种问候,而且自己习惯了。后来母亲因病去世,“我一进门总想着有人能亲吻我的额头,但是没有了,心里空荡荡的,谁也代替不了母亲。”
“人生就是这样,晃晃悠悠三四十年就过去了,还有没有下一个三四十年,谁也不知道。我们要尊重时光,给年轻人留下一些有用的遗产,这是最珍贵的。所以有一点时间,有一点精力,就做一件好事。”
阿利在野外拍摄野生植物 阿利/供
阿利·阿布塔里普是行走在祁连山的西部雪山、匍匐在阿尔金山的东部高原的动植物研究专家,也是俯首在书桌前,畅游在文字里的文化传播者。翻山越岭,严寒酷暑,窗前灯下,阿利的脚步从未停下,他的人生一直以学者的姿态在奋力前行。
后记:
阿克塞之行,是我一场华丽的遇见。街道、山脉、风土、人情,一切都给我的预期送上美好礼物,包括这篇稿件。
最开始,我以为此次只是跟着晓红老师做调研,从没想过要写一篇人物专访。我总觉得以自己的文字功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是新闻学子。所以当老师说阿利的人物专访交给我时,我静静地说好,但其实内心已是七上八下、慌张不已。
人物的前期了解,采访提纲的准备,都因老师的帮助而井井有条,甚至我有了能完成这篇稿件信心。
对采访录音进行扒词后,我再次陷入迷雾之中,阿利的人生经历太多彩了,而恰好我不是一个会“断舍离”的人。他好学,几乎很多东西都是自学而成,如英语、摄影;他安安静静地做研究,包括野生动植物和哈萨克民族文化,并且研究成果丰硕;他也搞翻译,主要涉及的语言有汉语、哈萨克语和英语,翻译了很多文章和作品......这些闪光点集中在一人身上,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凸显人物的性格特点了。
还好有师姐的帮忙。最初我想方方面面有涉及,这样就能刻画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可师姐告诉我说应该有轻有重,对采访内容要有选择,并且师姐帮我捋顺了逻辑思路,搭好了写作框架。
写作的过程是自己对人物的再次认识。只有自己认识清楚了,才能让笔下的文字告诉别人阿利是怎样的人。
接下来的写作比较顺利,只是我的语言太平淡了,还好有师姐帮我修改及润色。老师很有耐心,以批注的形式提出修改意见,有些错误让我惭愧,如错别字。
感谢阿利让我有幸遇见他。稿件没有最完美的,只有更完美的,感谢韩亮老师的系列策划,感谢晓红老师给我锻炼的机会,并在写作中耐心细致地指导,感谢师姐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与润色。
这份礼物值得我珍藏!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生;指导老师:韩亮、王晓红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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