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探明渭河流域内丰富的史前历史文化遗存和民间收藏情况,以“寻访华夏文明脉络,助力敦煌文博盛会”为主题的第十次玉帛之路(渭河道)文化考察活动于7月18日正式启动。
想写渭源的五竹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份牵心的等待在中秋时节终于有了一个结局,月白五竹寺,人约秀峰山,这应该是冥冥之中的一份福气。
中秋只是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其实,整个秋天都是我很喜欢的时间段,不是因为收获,而是因为不冷不热的适宜温度让你的筋骨和思想都能够得到充分的舒展,可以去合你心意的地方随意地走一走,同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平凡生活,今年是怎么过来的,明年将要怎么过。气候适宜、意绪充盈、心怀坦荡是也。今秋,这种盘点自我的从容和深刻在五竹寺得到了一种启动。在五竹镇落满野花、缀着红果的山路上走一小会儿,五竹寺就出现了,满地的一叶九孔水荷叶铺陈着美丽,满山的一束五针华山松张扬着俊朗,推开寺门,秀峰山就猛然以大写意的手法扑面而来,既秀且雄。你竟会为这份久别的略带浪漫气息的静穆氛围而起一些慌乱,担心会与传说中的俊秀挺拔如美少年的五色竹子突然相逢,而你还没有准备好问候的言语。回眸中,渐渐西下的夕阳仍然绚丽多彩,如那个落难的皇帝一样,在五竹镇留下了他五色纷呈的艺术化的人生插曲。
传说,五竹寺是明代建文帝和遗臣郭节落难后栖身的寺院。朱元璋去世后,天下乱了,在争夺王权的过程中,建文帝落荒而逃,循着祖父指明的出家为僧的路竟然一路仓仓慌慌就来到了渭源秀峰山,郭节在这里亲手种植了红、黄、白、绿、蓝五色之竹,将寺院取名为五竹寺,他削发为僧,自称“五竹僧”。今月也曾照古人,但今天生活在五竹寺近旁的淳朴村人却在讲述着另外的中国故事。
他们说,很久以前,人人皆知五竹寺近旁的山上埋着两大缸金银财宝,但是无法考证其具体的位置,只有一个广为流传却始终无人猜出的谜语让人们动心:“十领九合叉,缸叉里面两缸叉,行人不信,柳大爷挣下(即占有金钱的意思)。”后来,有一个聪慧博学的读书人破解了谜底:“领”是衣服领子的长度,“合叉”是衣服下摆开叉处被拉开以后的长度,这句话的谜底是一个距离长度。于是,准确测量出了埋藏宝缸位置的读书人,独得埋在柳树下的金银。据说,现在还能在山里看到那两个缸体留下的淡淡痕迹。我初听这个故事时就觉得很有趣味,仔细一想,这仅仅是一个关于“财富”的传奇故事吗?我觉得不完全是,它其实更是一个关于“知识”的严肃话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民间表达,渭源崇尚知识的民风以这样一种略带幽默的方式得到曲曲折折的诠释,智慧含蓄。记得鲁迅的小说《白光》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情节,只是谜面不同:“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我不知道是不是也来自浙江民间,如果是,鲁迅把它拿来讽刺科举制度,肯定是对民间原始情怀的一种改写。
其实,渭源人崇拜知识的这种绵密情结在很多时候外化为对读书人的尊重。比如,1937年2月,学者顾颉刚曾来渭源发展当地的教育事业,时任县长的李怡星骑着自行车出城门去迎接顾先生,老百姓们更是万人空巷地去欢迎,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像顾先生一样有学问的人。知识分子与民间草根的这种心灵对接,穿越彼此截然不同的生活背景而相遇在了对知识的共同崇拜上,可谓感人。当年,顾颉刚还于迷离风雪之中前往五竹寺观赏了具有“晕蓊之趣”的“十万株松树”,今夜月下,依旧苍茫美丽的松林应当还记得这段知性美丽的故事吧!还有令渭源人不能忘怀的哲学家汤用彤,他1893年生于渭源县,后来成为中国学术史上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汤用彤的父亲汤霖百年前在渭源任知县时留下了重教育、改陋俗的佳话,年幼的汤用彤在渭源留下了玩耍和学习的足迹。季羡林曾这样评价汤用彤:“汤先生的人品也是弟子们学习的榜样。他淳直,朴素,不为物累,待人宽厚,处事公正。蔼然仁者,即之也温。”想来,“温”的确是渭源文化很重要的内核,也许,这种精神品质在大师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初埋胚芽吧!月下多思,还听到了一个“疙瘩泉”的故事。都说其水冰而甘甜,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神奇之处,可是,它的不凡是偏偏与“孝”联系在了一起。村里的老人临终时以喝上一口疙瘩泉水为最大的心愿,而在民间的价值体系中,这一行为也早已成为检验儿孙是否孝顺的试金石。可能是虎狼出没的夜晚,可能是寒风呼啸的清晨,孝顺的儿孙一定要用脚丈量苍茫山路、用肩背回一瓦罐疙瘩泉水。这,还能是一般意义上的“水”吗?再回到郭节修建五竹寺的传说,渭源民间文化体系还是将自己重孝重情重义的内核在五竹寺的传说中进行了某种暗示。试着猜想一下,在建文帝和郭节患难与共的流亡岁月中,君臣的森严等级早已消散,沉淀下来的倒真的有可能是真真切切的兄弟一般的平等感情,都说“平安盛世白头易”,而艰难岁月里的相濡以沫才是万金不易的。再试着猜想一下,原有的贵贱有别的身份秩序被打破了,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才使得君臣二人重新构建了一种和谐的人际生态呢?也许,秘密就在五竹寺那种虽平淡却平等的种树养花、粗茶淡饭里。从古到今,中国的君臣落难之事多矣,比如“割股奉君”的介子推,他对晋文公血淋淋的忠心却如寡淡淡的浮萍一样,没有结下基于人性原野的厚实情谊,只得到一个来自功名利禄的苍白许诺,后来,最终被烧死在绵山里。“但愿主公常清明”的诗句解释了一个节日的来历,而那份“所托非人”的千古伤心又能在哪里得到宣泄呢?如此想来,五竹寺清清淡淡的文化内涵其实是暖烘烘的,包含着多姿多彩的内容,在这里,你看到了君臣的忠、朋友的义、兄弟的悌,五竹多义,秀峰多思,漫山的花木如缤纷的中国哲学世界,耐人寻味。也许,渭源的老百姓更愿意相信狼狈落难时“你是我的兄弟”这样的君臣关系,因为它让我们作为人的尊严如五竹一样茂密地生长了起来。行走中发现,也有个别的人知道建文帝和郭节的故事,但多数模模糊糊,他们也并不细究,只是简单地说有一个皇帝曾经在我们这里住过,和我们吃过一样的水。我也没有细究,我一直认为,帝王的生活真相只能是以某一种高妙的方式影影绰绰地存留于文字之中,不可不信之但绝对不可尽信之。其实,这样也是好的,毕竟他们是一类特殊的人,任你妙笔生花,隔着身份的坚硬屏障,也根本不可能将其原形还原到世俗生活之中,就让他那样在那儿吧,干卿何事呢?五竹寺的传说也只是文化幻影,它被百姓用一种自己的方式重构着、转译着,想告诉我们的,只是普通人对平凡生活幸福的简单初心理解:为了这块土地曾经有过的荣耀好好活着;或者是:这是一块多么吉祥的土地,他将继续为我们平凡的人赐福。至于竹子“五彩是古天子之气的象征”这样的高冷说法,民间倒好象已经轻轻地忘却了。上述的朴素信念其实具有很强大的心念力量,它养就了百姓对天地的敬畏之心,有时候,还有一点点励志的味道。这,可能就是隐藏在五竹寺的人文秘密吧。
突然觉得,月白五竹寺的景致是应该画出来的,寺与画本有着天然的文化血缘,更何况五竹寺的三宝殿曾有过唐代吴道子所画的充满灵气的壁画(后均毁于明末兵燹)。千载而下,或许五竹寺在安静等待一个像北宋时的惠崇和尚那样懂他的智者吧,《图画见闻志》中记载,惠崇和尚擅长画景:“寒汀烟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而这种潇洒虚旷之象正是此时五竹寺的全部韵味,突然又觉得,有一个叫“青雀”的词语(秀峰山是青雀山的支脉)颇能表达这种味道。
月色游弋,五竹寺和他周围的村庄明亮洁净,如一个生态和谐的童话世界,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褶褶皱皱,都在以自己的朴素方式诠释着“幸福”的内涵,知识、财富、孝顺、情谊等话题就如洁白的珍珠一样自然闪烁在夜月之中,人心曾有过的迷惑、失误、不快乐将被余光荡涤着渐渐远去。渺小的自己、伟大的自我,五竹寺上空月光的长河化作理智的光芒,渐渐注入渴望平静的心灵,这也许是凡人盼望的喧闹节日赐予人间的最好礼物吧。
作者:白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