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仑山考察。
叶舒宪
静宁七宝之一的齐家文化玉璧。
“‘丝绸之路’中国段的前身是‘玉石之路’。”
上海交通大学叶舒宪教授的这一研究成果,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传统“丝绸之路”的认知。
研究明确指出:有四千年之久的“玉石之路”后来发展演变为有着两千年历史的“丝绸之路”。
A丝绸是西玉东输“派生的副产品”
19世纪70年代,在鸦片战争的殖民阴影笼罩下,德国人李希霍芬趁着国门洞开的机会来到中国,希望为普鲁士帝国做资源调查。回国后著书立说,题为《中国》,其中根据汉武帝时代张骞通西域的路线,提出贯通欧亚两大洲的“丝绸之路”说。
约一个世纪后,中国学界根据境内大量考古发现,提出纠正“丝路说”的中国命题“玉石之路”(古汉语习惯称为“玉帛之路”),认为从新疆出产和田玉的南疆一带到中原王朝之间,存在一条贯穿文明史全程的西玉东输路线,其存在的历史要比李希霍芬构想的西汉以来的丝绸之路早一倍以上。
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此次玉帛之路考察的主持叶舒宪就是持纠正“丝路说”的中国学者之一。
今年,叶舒宪参与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即将结项,在项目进行的5年间,他在西北几个省区做了9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总行程两万公里。根据新发现的古代玉矿分布情况,叶舒宪勾勒出总面积约200万平方公里的西部玉矿资源区,绘制出西玉东输的路网。
“应该说,路网的绘制大大充实了国人以往对‘丝绸之路中国段’的模糊性认识。”叶舒宪说,“路的由来是为了输送西域的玉石到中原,丝绸是这条路上派生的副产品。用古汉语的措辞讲,玉为因,帛为果。历史上的玉和帛、马和帛都构成交换筹码的关系。华夏文明最看中的西部资源就是玉和马,甚至长久以来形成资源依赖。”
在中国文学的宝库中,叶舒宪也看到了这样一条自西域昆仑通向中原王权的玉石之路。
“为什么中国文学一开始就弥漫着对玉的颂扬?《诗经》言‘报之以琼瑶’、《楚辞》称‘登昆仑兮食玉英’、《山海经》更言之凿凿地记述着140座产玉之山。显然在汉字产生之前,就存在着一个更加久远的玉器时代。”
走出书本,进入田野第一线,展开充分接地气的实地考察和玉石标本采样,多年来叶舒宪的脚步没有停歇过,在将这条道路的中国段称为“玉帛之路”的新的命名策略提出的同时,他与其并肩而行的中国学者还就中国玉石之路提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B.玉帛之路兴起与盛衰
就“玉帛之路”兴起的时间,学界尚有争议。
叶舒宪不认同“新疆和田玉输送到中原是从仰韶文化开始”的观点,他认为“缺乏证据。”他坚持:玉帛之路兴起的时间在距今4000年的时候,也就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
“我们聚焦齐家文化用玉的情况,认为其中有少部分是和田玉,如著名的‘静宁七宝’及甘肃积石山县新庄坪遗址出土、现存于临夏州博物馆的白玉琮、青玉琮等,从而把玉帛之路兴起的时间定在距今4000年的时候,也就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
除考古资料之外,叶舒宪还从文学记载辅以印证。
他说,神话传说《穆天子传》讲述的周穆王去昆仑会西王母的故事。以前人们都把这部书当成虚构的文学作品来看待。但他认为这部书和《山海经》一样,有真实的历史和地理为叙述原型。“周穆王自己没有带工程兵去修路架桥,而是沿着一条现成的道路直达昆仑山的,这就意味着前人开路后人继承。西周之前的时代应该就有玉路。”
“还有目前正在北京首都博物馆展览的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大量优质透闪石玉器,其原料显而易见非中原地区所有,学界一般估计部分是来自新疆和田玉。既然商周时代的玉料已经依赖新疆和田玉,则玉帛之路的开通至少应在夏代,也就是距今4000年上下,这正好是西部史前玉文化的高峰即齐家文化崛起的年代。”叶舒宪说。
2016年4月19日,作为《光明日报》“光明讲坛”的主讲人,叶舒宪在南京艺术学院做了一场题为“玉成中国——以往未知的中国故事”的讲座,介绍了他对玉帛之路的认识及九次玉帛之路考察的成果。
“玉帛之路的兴盛时期主要在汉武帝通西域,设立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并在最西边的敦煌郡之西设置国家关口——玉门关之后,以汉、唐和明、清四个朝代最为兴盛。”叶舒宪说,河西四郡沿着河西走廊一字排开,都属于现在甘肃省,所以玉帛之路的主要路段离不开甘肃。
发生在这条路上的第一个历史故事就是周穆王西游昆仑。
叶舒宪说,按过去的理解是周穆王喜欢旅游,《穆天子传》为中国第一部游记。“我们根据《穆天子传》中‘载玉万只’四字叙事,判断西游的目的是朝圣昆仑玉山,并获取美玉资源。中原统治者与西域的关系首先是资源依赖的经贸关系。”
几千年前,在“玉帛之路”上源源不断运送玉料的主人以西部各少数民族为主体。
叶舒宪查阅到的文献记载最早的运玉的民族是月氏人。原来在《管子》中写作“禺氏”的就是被后来崛起的匈奴人打败并从河西一带被赶到中亚去的大月氏人。相传他们早在尧舜时代就为中原王朝运送玉料。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的根本目的就是要联合大月氏,共同对付匈奴,夺回河西走廊,恢复西玉东输的历史。张骞率领的西汉使团历尽千难万险,抵达于阗南山下,即今日的新疆和田昆仑山下,找到和田玉的原产地。
“从先秦时代中原人就把和田玉叫做昆山之玉。西汉使团在于阗南山采集玉石标本,带回来给汉武帝看。这是司马迁亲笔写进《史记》的昆仑神话。”
“从商、周、战国、汉等高等级墓葬出土的大量优质透闪石玉料制作的玉礼器,到18世纪清乾隆皇帝派人耗费3年时间从新疆叶城运输到北京紫禁城的‘大禹治水山子’之五千公斤的完整大玉石,三四千年以来,西玉东输的历史一直在延续。在月氏人之后,不断给中原国家运送玉石的少数民族还有乌孙、粟特、吐蕃、党项、柔然、拓拔、突厥、蒙古等。”
如果说丝路的兴衰主要是从汉代到唐代的一千年间,那么玉帛之路的寿命则由于华夏文明核心价值的持久驱动作用,而显得非常高寿。玉帛之路至今还没有完全衰败,反而是可穿越现实并通向未来。
C玉石文明背后的信仰指向
在远古,玉是被崇拜的神物或圣物,它的价值源于宗教信仰。用叶舒宪的话说,玉在中国等同于神。
去年刚出版的《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是叶舒宪的最新著作,书中有一个流传于满族的故事《细玉棍》:
从前,一个老头有三个儿子。老大贪心,老二奸诈,老三憨厚。因为老三愿意周济别人,老头总想将他撵出去过。一天,他给三个儿子每人三百两银子,让他们出去找事干。老大、老二做生意都发了财。老三因为照顾在路上的一个病老头,伺候三年,只得了一根玉棍留作纪念。当哥仨回家时,老三没挣到钱被赶出家门。他走投无路时,细玉棍显灵为他变出水晶宫一样的房子和热腾腾的饭菜。当老头和另外两个儿子知道后,千方百计得到宝物,住上了老三的漂亮房子。但是宝物在他们手里怎么都不管用。水晶宫样的四合院也缩到了地里。他们也冻死在田野里。
叶舒宪说,世界各民族大都有类似的故事。但从民间故事《细玉棍》到文学著作《红楼梦》对读,再上溯到先秦的和氏璧故事,便可充分体会玉石在中国被神圣化的宗教崇拜意蕴。
“应该看到,文学作品以及还是文字符号——比如国家的‘国’字,为何写作四方城墙守护城中的宝玉——就是华夏文明价值观的直接体现。在中国的国家博物馆内会特设一个‘玉器馆’,专门展示从八千年前兴隆洼文化玉器开始,一直延续到清代末代皇帝的玉器。这似乎在全球数以百计的国家博物馆中都是独一无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置?这是由玉器生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至尊地位所决定的。用甲骨文以来的汉字书写的历史仅有3000多年,用玉礼器书写的历史则长达8000年!秦始皇统一中国,要打造一件象征国家权力的圣物符号,当之无愧地选中传国玉玺。显而易见,世界上没有比玉这种物质更能代表华夏文明核心价值观的东西。”叶舒宪说。
文/兰州晨报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