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到海洋

　　原标题：一滴水到海洋

　　河水从北边的山涧流来，那高低起伏的蛮荒野岭中，蕴藏着富集的矿石和蓊郁的森林。河水是森林的乳汁，是草芽的鲜浆，是天空的眼泪，是大地上清风日月的甘露，在自然界的轮回。

　　在秦岭深处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山环水抱，山重水复，万千条小溪汇流成河，像一首澎湃的歌。做一滴河流里的水珠，或者草丛里的露水，这是我邂逅在阳光与乌云穿插的秋日午后，陪儿子在小城河边玩耍时，突然想到的句子。

　　很久不写诗歌，也没有诗意的心。就像我多年不弄医药，对病痛和草根都已一无所知。打小喜欢河流，从少年时小镇的双河，到滔滔的白龙江，到汹涌的黄河、长江，一直向往那一滴滴水珠投奔远方的心。河水流淌的时候，每一滴水珠都可能成为浪花。在所有的事物中，能奋不顾身前往远方的，就是流水。不论岸边花开花谢，河水都永不反顾，朝前奔流，它要把草地上泥土中天空里的讯息，无论付出什么努力都要带到海洋。

　　河水有一颗永不放弃的心，矢志不渝，坚守初心。

　　生活的繁碌，像一架总是爬不到尽头的天梯，身在中腰，不及高处，又不舍攀援，而不得上下，又好像被河水带走好远的树叶，只身孤旅，随波漂流，又进退失据。

　　树叶历经多少疾风狂雨，多少险滩湍流？走在路上的人，谁没有度过一段难过的人生？大家都想问，是什么打造的夹板，把那颗原本热爱生活的心给奴役，来到河流身旁，我们静静地聆听，那翻不起身的浪花会悄悄地告诉我们答案。又是什么，让人失去对事物细腻的观察。每一天，月亮和太阳，在很多的时候，对我而言没有作息的意义。成日被形式化、机械化的工作桎梏，很久都没有看一看河水，听一听落英缤纷的声音了。

　　为这种拥有的幸福，拥有的整个下午空闲的时光，我试图掐一下自己，这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在奢侈地享受生活，过庸常的一天。秋叶的掩拥下，时间疼爱我，太阳眷顾我，停滞在美丽的河水之畔，秋高，天长，晴光，日暖，软如缎。孩子们开心地奔跑，我默默地从心底升腾起对生活的敬意，对阳光、天空和大地的膜拜，多么静寂的河岸，水面上时而漾起微澜，时而漾起涟漪，波光粼粼，澄澈潋滟；银杏树落了一地的黄金，一些树木茂密的叶子在寒霜中渐渐泛红，有的桃红，有的粉红，有的殷红，一行大雁变换着阵形往南飞。

　　穿过云层的太阳照亮整个东河，河边没有风，一点点慢慢地照透，照彻，阳光从云端透射出来的千丝万缕的光阑，明媚，高朗。天空淡远，青山如黛，万顷光线，穿过楼宇照到河岸的树木上，让铺了地砖的公园和花径分外明净，也许是昨夜的秋雨刚刚洗过这里的泥泞，也许是昨夜的秋风刚刚吹过这里的浮尘，像母亲的怀抱，温暖着我们。

　　一向觉得小城的秋天是萧瑟的，小城的河边是寒冷的，但游玩的孩童和老人，让我感到这是一个春天般的世界。冰雪离我们很远。

　　想起早年读过的书，禅境与花香，清雅而芬净。就像这河边还没有完全衰败的桂花，残余的花蕊，却在与我擦肩而过时还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冷雨、长夜与寒风，都没有澌灭它清香的魂。面对身边的河流，忽然感觉这么长时间来，我其实一直并不懂它，这是一条多么晶莹如玉的河流，而我却没有正眼看它或停下步来认真地注视过它，拥有过它，从没有专心地看看流水，听听流水发自河床和心底深深的呼喊。

　　许多时候，人像一台机器在马达推动下运转不息。甚至会遗忘地理位置刻在一个人生命里特殊的意义，甚至会遗忘，甘陕边界，陇南，成县，小川，夏家湾……

　　什么原因生活让人忘记喘息，从黑夜向黎明赶路。面对季节的更替，很少看过四季的星辰，面对河岸的金秋，好久不遇自然的瑰丽。这里是“同谷”，秦岭西麓陕甘交界处的一个小县，字面的意思是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在很早的时候这里满山谷生长着稻粱菽、麦黍稷，是名副其实的粮仓，都知道陇南山大沟深，唯独这一片川谷物华天宝，妖娆富庶，这里有陇上最好的稻谷和麦子，人们在还很拮据的年代就吃上了面粉和菜子油。

　　追溯幸福的源头，我们须从内心里感念流过我们城市和村庄的河流，孕育和滋养着大地上的庄稼与万物。东河和南河，听起来没有多少来头的名字，地理命名，意蕴直白，缺少大河之大气的头衔。东河是从北向南的青泥河的起源，南河是由西向东的辨水河，深深的两条河流，像两条血脉，最终是长江上游嘉陵江水系生态屏障的水源，奔腾不息；静静的两条河流，像供给大地呼吸的两片肺叶，终年洗濯着人居的尘埃和工业的污染，新鲜涌奔。

　　我是个偏执地热爱河流的人，十几年的乡村生活在山谷里挑水吃，常惦念“春雨贵如油，泉水贵如命”，表现在我对水的珍惜上。去年以来，向来雨水盛多的气候发生变化，小城出现大面积缺水问题，宏观上包括农村人口进城市民化转移，雨后春笋般的项目从大地的心脏中抽排地下水，起初的表现是压力不足，供水不足，到后来水库水位下降，水流枯竭，一些小河彻底断流，大河之上慢慢出现浅滩，水草裸露在河床上，野柳树和不知名的小灌木杂生在河中央，人们才恍悟水在隐匿，水在消失，连续加剧的干旱，一次次预警缺水面临的危机。

　　没有水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只有缺水吃的人才会深谙河流的滔滔不绝。城里人的口头禅是“现在的某某地方，过去是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我似乎听到了沟渠里灌溉的声音，渠水叮咚的声响，土地滋滋的吮吸，才让同谷大地五谷丰登，才产出了最好的面粉和油菜。

　　花易殇，水易逝。河岸上的草地渐次枯黄，一些花木枯萎，园林工人正移花接木，在新栽远方运来的大树。这是一个考验生命的季节，如果我们不在乎身边的河流，如果我们还看不见它最后低声的呐喊，河流将放弃对我们的哺育，树木将放弃为我们遮荫。

　　高楼之下，秋风只能贯穿秋风，我们看不见花草树木，看不见燕雀鸟虫，我们听不见河流涓涓，听不见溪流淙淙，听不见水声潺潺。整个世界，将彻无声息……

　　守护我们的河流，并不是杞人忧天，做一滴河流里的水珠，或者草丛里的露水，不小看这能量的蓄积，不轻视这流水的陪伴，也不要等到生命成为树桩成为木偶的那一天。

　　其实，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最朴素；最被忽视的东西，最不可或缺。让一滴水奔流到海，就是让人类自己走向光明，让我们自己守住家园。

　　作者：牛旭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