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次玉帛之路（陇东陕北道）专家考察手记丨玉帛之路青冈峡七问（叶舒宪）

第十一次玉帛之路（陇东陕北道）文化考察活动

　　作者：叶舒宪 (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2017年，5月6日，第十一次玉帛之路考察继续在环县调研。上午8时30分，先到环县博物馆及库房中观摩、鉴别和拍照，不仅在历史文物展厅中看到三件墨绿色的仰韶文化蛇纹石玉器(其中一件三孔玉刀被标注为石器)；还在库房的新石器时代的石器储存柜中，识别和挑选出近十件玉器，包括墨色蛇纹石玉制成的仰韶文化钉子型的头簪(残件)，这和在西安小雁塔下的西安博物院玉器馆中展出的史前蛇纹石玉簪完全一致。环县的史前蛇纹石玉簪子，再度见证自2016年元月第九次考察以来所提出的中原与西部玉文化史的第一个时代为“玄玉时代”的学术认识。

　　从深色的蛇纹石玉，到浅色的透闪石玉，史前期中原用玉材料的转变过程长达一千多年，直到龙山文化和齐家文化时代的到来，我国东部和西部玉文化经过陕甘宁交接地区形成互动，开始联系为一个整体，其直接的后果就是西玉东输格局终于形成。这个文明国家级别的资源依赖格局一旦形成，则三四千年延续至今，也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催生出中国文化中的第一神山及其崇拜体系：最高统治者汉武帝要亲自查验古书为昆仑山命名；由此而有西玉东输路线上“玉门关”的命名；和田玉成为国人追捧的国石的唯一最高代表，《穆天子传》称于阗南山(昆仑山)为“群玉之山”；东周时期把和田玉称为“昆山之玉”(《战国策》)。当时昆山之玉输入中原的主要进关要道是山西雁门关，和穆天子西游昆仑山所走的路线一致，我们推测这条路线始于新石器时代，同时还有一条更早的捷径便是玉石之路黄河道，沿着晋陕大峡谷中的南流黄河而南下，与自咸阳出发到达内蒙古包头一带的秦直道构成平行对应。于是有2014年从山西大同和雁门关一带开始启程的第一次玉帛之路考察。

　　上午10点，考察团从环县博物馆文物库房中出来，驱车到东山上俯瞰环县全城和古城(环县古城，有清代碑刻说明为元代复建)，远远眺望环江峡谷自北向南延展的山川形势，思索这条几乎被今人遗忘的文化和贸易通道的初始形成情况。

　　随后又驱车到环江边上的秦长城遗址(国保单位)考察，看到土筑的长城与土筑的要塞、烽燧等构成一个立体的防卫建筑体系。意识到早期长城的基本功能，除了直接抵御外来强敌，还有守护重要交通路线，掌控和维持中原与西域地区物资贸易的作用。不然的话，东周时期的秦国长城的护卫范围为什么会把沿环江的峡谷通道包括在内？或许与第二次玉帛之路考察在甘肃民勤县看到的通向腾格里沙漠地带的两条平行的汉长城之功能类似？第二次考察留下的这个疑问，直接催生第三次玉帛之路环腾格里沙漠道的考察，并由此形成丝路或玉路的“路网”意识，驱动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展开覆盖西部七省区的拉网式路线排查的调研取样活动。

　　在秦长城遗址一带的田野观测表明，这里的土层中存有各个历史时期的陶片。经过考察团成员张天恩教授的逐个辨识，初步认识到，环江谷地一带的陶片，包括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距今6500年左右)，和庙底沟类型的(距今5500年左右)，疑似石岭下类型的(距今约5000年)，常山下层文化类型的(距今约4500年)，龙山文化的(距今约4300年)和齐家文化的(距今约4100年)。换言之，这里因为有水陆路交通的便利，在很久以前就吸引着大量的史前居民前来定居，似乎构成一个各方文化碰撞和交汇区。大家不免感叹说，环县一带历来没有经过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在此选点展开规模性的考古发掘，或能够有效解决一些困扰学界的重要疑难问题吧。

　　目前，我们经过十一次考察所能想到的学术问题，先归纳为“青冈峡七问”的系列，列举如下，或将是提示考察活动承前启后的线索吧：

　　第一，今天已知的最重要的深色蛇纹石玉矿在渭河上游的武山县，如果史前期中原与陕甘宁地区的深色蛇纹石玉料也都来自渭河上游，那是走什么路线到达陇东和陕北的？莫非是沿着泾河-马莲河-环江路线北上，再经青冈峡进入陕北？或许还有沿着环县以东的华池县一带北上的子午岭路径。如果不是这样，陇东和陕北地区是否也能找到本地的蛇纹石玉矿资源呢？

　　第二，深色蛇纹石制成的玉斧钺，几乎成为仰韶文化中晚期以来社会精英阶层的“标配”圣物，不然的话，我们怎能在本次考察的一开始就与这类圣物邂逅，从杨官寨考古工地到宁县博物馆，再到陕北各地的博物馆(尤其是富县博物馆珍藏的两大件蛇纹石玉礼器)，直到今日上午在环县博物馆及其文物库房看到的多件同类器物。玄玉时代是如何通过当时的文化传播网络，形成五千年前相对统一的用玉制度格局的？

　　第三，仰韶文化的玄玉礼器制度，是怎样在陇东地区催生常山下层文化的玄玉礼器制度，并间接催生龙山文化和齐家文化的玉礼器传统的？

　　第四，以青冈峡为关口的环灵道，北上进入宁夏地区后，又分为几条向西的支线？除了对接河西走廊道以外，它是怎样与韦州道、居延道、回鹘道相联系的？它是否与先秦时代就已经采矿开发的肃北马鬃山玉料以及临洮马衔山玉料的东输有关？

　　第五，五代时的康福军队在青冈峡缴获吐蕃人的运输队物资中，只知道吐蕃人的营帐数量是“数千”，究竟有多少玉石呢？其玉矿源是哪里，被缴获后的玉石去向如何？

　　第六，从最早活跃在河西的大月氏人，到唐宋之际的吐蕃人和回鹘人，几乎所有的游牧民族都比定居农业民族更适合远距离的运输和贸易。直接或间接参与数千年来西玉东输运动的西北少数民族的数量是多少？数千年间如何一再演绎着多民族“化干戈为玉帛”的神话历史？

　　第七，路都是由人走出来的。中国的道路一定是中国古人走出来的。中国人几千年走出来的最重要的路，被洋人在一百多年前笼统地命名为丝路。通过话语的控制力，流行的丝路说在何种程度上会遮蔽中国道路的真相？从昔日的风雪萧关道，到今日修建中的银西高铁，伴随着天堑变通途的历史巨变，如何突破西方话语的遮蔽，有效地保存我们国族最珍贵的历史文化记忆？2019年银西高铁开通运行以后，到西部来的大批旅行者中，会有多少人记住青冈峡一带曾经是西玉东输的重要通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