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团成员在庆阳北石窟寺附近古道考察。
制图/许天野
在古老的中国大地,由玉器承载的文明有着漫长的历史,鲜有人知,“丝绸之路”的前身便是一条运送新疆玉石的“玉石之路”(古汉语习惯称为“玉帛之路”)。从2014年起,以“玉帛之路”为名的一场特别的“文化之旅”开启了对于这一历史文明的探寻,到2016年2月第九次玉帛之路(关陇道)文化考察圆满“收官”,这一场探寻华夏文明脉络的文化行走,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基本覆盖了西北的省区,重点考察了文化脉络。
1 常山下层文化的未解之谜
2016年冬天,是几十年不遇的极寒天气,叶舒宪一行第九次从兰州出发,踏冰雪向关陇古道行进。
叶舒宪是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从2012年开始,他已对“玉帛之路”进行了多次零星考察。至于“玉帛之路”有组织的文化考察活动是在两年后的2014年,那年6月官方正式启动了第一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
踏访了通渭、古浪、华亭之后的第四日,叶舒宪和老搭档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易华教授、《丝绸之路》杂志社社长、总编辑冯玉雷等考察人员一行抵达了镇原县。
在考察镇原县博物馆时,馆内展出的一个墓葬中一位两米多的男性巨人引起了叶舒宪的注意。
“最让考察团成员兴奋不已的是常山下层文化展厅。这里有一座1991年在三岔镇大塬村大塬遗址发掘的墓葬(M4)复原景观,只见一位男性巨人仰身曲腿平躺在墓穴中,年龄在45岁至50岁,身高达到2.1米。身体左侧分三排堆放随葬品,计有陶器72件,其中泥质红陶蓝纹高领瓮20件,加沙红陶单耳杯52件。巨人左手边上有碧绿色玉环一件。据介绍,当年清理墓葬时,巨人右手处还有一件玉斧。”考察完镇原县博物馆的当晚,叶舒宪按捺不住激动,写了《巨人佩玉,惊现陇东——常山下层文化的未解之谜》这样一篇考察手记。
第九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以“关陇古道”为中心,旨在探明齐家玉器向东的延伸分布情况、丝路东线之关陇古道情况以及民间收藏情况。叶舒宪说关陇古道是构成中原文明和西部文化接壤和交流的关键路径,但他没有走过这条道路。从一开始,“关山飞度”的实地体验和齐家文化源头的新认识就成了叶舒宪此次考察的最大的兴趣点。
“镇原县境内发现常山下层文化遗址和文物的情况,多达300多处,其中发现有玉器的二三十处。尤其是三岔镇大塬村大塬遗址一带,据当地老乡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大量陶器出土,多到可以用卡车装载。审视该遗址的地理位置,恰好位于陕甘宁三省交界处。这又透露出一些重要的信息,伴随着常山下层文化的一系列未解之谜,非常值得深入研究。尤其是从中国玉文化史的全局视野看,陇东史前玉器的发现意义非同小可。”在镇原县的所见,使得常山下层文化及其玉礼器体系的源流问题成为叶舒宪探索的新课题,“这个新课题最重要的一点是从宏观方面找到引发齐家文化玉器生产的东部源头。”
“常山下层文化的人种族属是怎样的?为什么会有两米以上的高大身材?要知道西北史前文化墓葬的骨骼,平均身高在一米七左右。”
“常山下层文化是怎样构成齐家文化源头或源头之一的?”“常山下层文化的玉器生产来源如何?是北方红山文化,还是中原龙山文化?”
这次探寻,使叶舒宪对常山下层文化产生了八大疑问,而这也让他对齐家文化源头的新认识有了初步探知。
2 镇原的鸮熊
还是在镇原县博物馆,两件不大起眼的器物让叶舒宪有了“如遇神助一般”的欣喜。
两件器物是出土于当地汉代墓葬中的彩釉陶器:一件是现场展出的黄釉鸱鸮立像,出土于屯子镇包城村,高18厘米;一件是《镇原博物馆文物精品图集》中展示的红釉神熊坐像,征集于城关镇东关村,高19厘米。
汉代人为什么喜欢在制作随葬冥器时塑造出此类的鸮与熊之陶像,这一鸟一兽的陶塑像,会有什么讲究呢?
叶舒宪在他的考察手记《鸮熊再现镇原》一文中指出,黄帝族崇拜熊图腾,故其国号为有熊。从黄帝的孙子颛顼,到夏代始祖鲧和禹,再到后代的楚国王族,崇拜熊的文化现象一直没有中断,表现为“鲧化黄熊”神话,大禹治水化熊开山神话,以及历代楚王登基后由芈姓改称熊姓的惯例。“前一阵热闹一时的电视连续剧《芈月传》让‘芈’这个冷僻的姓风靡天下,变得尽人皆知,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本是楚王族的尊姓,却在登上王位后一律不再称‘芈’,而要改称‘熊’。曾有人解释这是以氏为姓,其实不然,这是对黄帝有熊圣号的一种呼应,隐含着熊图腾的远古信仰真相。”
至于鸮,叶舒宪说鸮即猫头鹰,从仰韶文化到红山文化一直崇拜为尊神化身。和整个欧亚大陆上史前时代发现的母神信仰一样,猫头鹰是代表昼夜更替现象的阴阳转换之神,也就是隐喻着生命和死亡相互转换的母神。到商代时作为鸟图腾的正宗形象,压倒夏代的熊图腾,大量出现在殷商文物造型中。“到西周人推翻商朝,为取代玄鸟崇拜而特意炮制和宣扬‘凤鸣岐山’神话,从此后的国家意识形态将鸱鸮完全妖魔化,打入冷宫,成为凤凰的对立面,影响到随后三千年的中国文学表现传统。”叶舒宪的《鸮熊再现镇原》记述,唯有汉代文物造型中,在随葬的冥器一项中,保留着远古母神鸱鸮的身影,那就是形形色色的陶鸮。
去年,叶舒宪出版一部国学专著《图说中华文明发生史》,总结出从文化大传统到小传统的远古神圣图腾大置换原理。他将这个原理概括为两句顺口溜,其中一句就是“鸮熊变凤龙”。在镇原与鸮熊的“相遇”,无疑也成为其“鸮熊变凤龙”大置换原理的一个有力佐证。
易华在关陇古道的行走中认识了渭河与陇山的真面貌。
“来回穿越陇山,通过实地考察,终于弄清楚了陇山、六盘山、关山是同一山脉的不同称谓。关山是长城内最重要的养马基础,因此得陇可以望蜀,亦可以望天下。渭河流域是齐家文化重要分布区,陕甘宁地区不但是周、秦龙兴之地,亦是夏文化之源。”易华说这次行走弥补了他对渭河、陇山的知识不足。
易华的考察笔记《陇山望天下》记述:陇山实为龙山,是中国真正的地理中心和龙脉所在。宜农宜牧,种植业发达而畜牧业先进。得陇山可望天下,失陇山即失天下。周和秦均是得陇山得天下,宋朝失去陇山之后节节败退直到灭亡。
3 两年两万公里的行走
从2014年6月第一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启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中,前后九次的文化考察活动行走路程超过了两万公里。
冯玉雷既是整个考察活动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也是活动的参与者。
“2012年以来,在叶舒宪、王仁湘、赵逵夫、叶茂林、刘学堂、易华等学者的支持下,《丝绸之路》杂志社已组织了有关玉文化研究的八次田野考察。”冯玉雷说前八次考察取得了丰硕成果,出版《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丛书》、《丝绸之路》杂志社和武威电视台联合出品了4集电视纪录片《玉帛之路》,还举办了首届中国玉文化高层论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14年7月“玉帛之路河西走廊段考察”直接催发了2015年“齐家文化与华夏文明国际会议”在甘肃广河召开。“安特生发现齐家文化过去了九十年,还没有召开过研讨会。据我了解,今年九月,广河将召开第二次以‘发掘文化资源·传承华夏文明齐家文化、大夏文化探究与文化遗产保护’为主题的齐家文化学术会议。”
作为研究者,其研究对象有时是外力分派来的,有时是自己选择的。叶舒宪喜欢后者。理由是“自己的选题则是跟随着研究过程中出现的重要问题而提炼出来的。”在完成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2015年出版)的过程中,叶舒宪认识到中国文明有一个长达数千年的孕育期,那时没有金属,只崇拜一种从石头中脱颖而出的特类石头,即玉石。于是逐渐形成一个先于青铜时代和文明到来的“玉器时代”,恰恰是她铸就了华夏文明的最主要文化基因。“要想弄清楚这个文明的特殊性,就必须超越古人的知识界限和文献记载,去探索未知的领域,即西玉东输的漫长历史过程。”
叶舒宪说自己在两万多公里的行走中获得的最大的收获是充分认识到丝路形成过程中玉路的奠基和领先作用。“对先秦古书中有关玉石资源的记载有切实可信的新认识,尤其是最近概括为‘中国西部玉矿资源区’的200万平方公里巨大范围,完成前无古人的重要探索和进展,包括《山海经》等古籍中相关的大量玉石资源的记载之真相,首次获得高屋建瓴全面把握的认识契机。这关系到对整个文明及其历史版图所以然的新认识。”
但与收获同时存在的还有遗憾与惋惜。
“对于中华文明的形成和发展如此重要的文化大通道,竟然从古到今都没有引起研究者的兴趣。要不是以欧洲人的视角提出‘丝路’的命名,今天这条道路应该怎么命名还未可预料。”这是叶舒宪的惋惜。
武威皇娘娘台遗址被建筑垃圾覆盖的现象让易华痛心疾首至今,为此他发出了“救救皇娘娘台”的呼吁。
两万多公里行程,不可预见的自然困境,捉襟见肘的经费问题,但这些都没有能阻止探寻者前行的脚步,下一次行走就在不久的未来。“以叶舒宪先生为代表的考察团的探寻者们坚忍不拔的执著精神令人感动,而这种精神亦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真理不懈的追求精神。”西北师范大学副校长田澍教授如是感言。
文/兰州晨报首席记者雷媛
图/ 《丝绸之路》杂志社提供
前八次考察活动线路
◇第一次:2014年6月,玉石之路山西道(雁门关)考察;
◇第二次:2014年7月,玉帛之路河西走廊段考察;
◇第三次:2015年1月,玉帛之路环腾格里沙漠路网考察;
◇第四次:2015年4月,玉帛之路与齐家文化考察;
◇第五次:2015年6月,草原玉石之路文化考察;
◇第六次:2015年7月,草原玉石之路河套道考察;
◇第七次:2015年8月,玉石之路新疆北道考察;
◇第八次:2015年9月,中国主流玉矿资源调查:玉石之路新疆南道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