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甘肃】朝那湫的面纱与诅楚文的谜底(组图)
原标题:【溯源甘肃】朝那湫的面纱与诅楚文的谜底
朝那湫汉代神龛本报通讯员 李晓斌
朝那湫前湫本报通讯员 张森林
朝那湫后湫本报通讯员 郭建全
朝那湫诅楚文(1)
朝那湫诅楚文(2)
朝那湫诅楚文(3)
朝那湫诅楚文(4)
本报特约撰稿人 李世恩
在华夏文明版图中,由西北向东南纵贯宁甘陕200多公里的陇山(即六盘山山脉,又称关山)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地标性文化符号。它犹如巨龙般横亘在关陇大地,不仅是古代关中重地西北侧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陇东南祖脉文化圈泾、渭河流域的分水岭。那些不时闪现在古代典籍和诗文中的“陇头流水”,汇成了陇山两侧的泾河主干和渭河支流,滋润着这块古老的土地,也开启了中华远古文明的曙光。
位于陇山中段向西延伸出来的一条支脉——庄浪县郑河乡桃木山的朝那湫,因为是先秦重要古籍《山海经》中所谓“华胥氏履大人迹而孕伏羲”的雷泽,早在秦汉时期就被列为国家水祭大典的圣地之一。此后,逐渐沉寂的朝那湫,在一千多年后的北宋年间,又因出土《诅楚文》之“告大沈久湫文”(“久”一作“厥”,本文从原拓本字)石刻而引起当时学人及官府的重视,并经著录考释而留名史册。及至又过了将近一千年,近二三十年来,随着历史学、考古学、神话学和社会人类学的兴起以及旅游文化的升温,关陇祖脉文化圈中伏羲文化研究成果迭出,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神秘湫渊,被再度撩起了朦胧的面纱,并俨然成为“中国文化摇篮”之前的“文化母腹”。
朝那湫:撩起古雷泽文明源头的面纱
庄浪桃木山,因接近陇山主脉而成为全县的制高点,最高峰海拔2857米。所以,当地人有一句口头禅:看问题,要站在桃木山尖。
这里的山峦下部为平缓而深厚的黄土,顶部是高峻而嶙峋的石崖,阴晴多变,林草茂繁,植被类型多样,是庄浪重要的生态涵养区之一。
被称为“灵湫”的朝那湫,有前、后两湫,分别位于海拔2300—2500米的山顶凹地间,松涛与山风和鸣,云影共水波逍遥,遇旱不减,逢涝不涨,万古如斯,成为黄土高原上罕见的山顶湖泊。前湫约30余亩,形如卧蚕,其深莫测,四周平旷,视野开阔,令人游目骋怀、心旷神怡。后湫距前湫一里许,约20余亩,水边多生红色水草,状如一勾弯月,也似半幅太极,四围百草丰茂,游人罕至。因为两湫地理生态的特殊,当地曾流传着许多诸如“天牛移湫”之类的民间故事,以证明湫渊非自然奇观而是天神所造。
当然,民间传说固不足为凭,但50多年前当代人亲历的故事却不由人不感慨造化的奇妙。那时,公社社员们试图开挖前湫引水灌田,却因水位降低而未获成功;但缺口填堵后,水位又恢复原状。这一真实的事件,愈发给“灵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而这些,只是朝那湫神秘面目的冰山一角。其影响最大也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或者说这一地域孕育了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具有文明源头的意义。让我们打开历代典籍,一看究竟。
《山海经》之《内东经》郭璞注称:“华胥履大人迹生伏羲。”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载:“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东晋王嘉《拾遗记》说:“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即伏羲)。”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说:“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这样的记载,在古代典籍中还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书单。这些文献或详或略,或相互间稍有出入,但都讲述了同一个故事,那就是有关伏羲诞生的神话故事。我们不妨结合古人的记载,“站在桃木山尖”做一个忠实于古籍的“情景再现”:
远古时期的某一天,有个叫华胥氏的女子采集食物路过一大块水域——雷泽,看见岸边潮湿的泥土上有一双硕大无朋的脚印。谁的脚印能有这么大呢?华胥氏十分好奇,遂踩上去比划大小。不料,这脚刚一踏稳,就有一道青虹自天而降,缠绕其身,她顿觉腹部隐隐动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洋溢在她的全身,伴着梦幻般的青虹绕身久久不去。自此,美丽而硕健的华胥氏就有了身孕。母腹中的孩子,一直到十二年后才出生。
这就是后来被尊奉为“三皇五帝”之首的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因此,人们为感念伏羲的圣德,就将他出生的地方命名为“成纪”。
易中天说:“作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遗产,神话和传说决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类创造它们,无非是借助神和神话人物,弄清来历,记录历史,回答问题。”也就是说,“神话时代”的资料,应该是一种史料,它是在一种真实历史素材上的口碑记载,具有一定的历史依据。
拨开神话的迷雾,在纷纭芜杂的资料中顺着历史脉络抽丝剥茧,我们不难推断出:在远古时期的陇山之西葫芦河流域,起初有一支以华胥氏为首领的母系氏族部落,子女们不知有父,只知道人是靠神创造出来的;而到她的后人伏羲时期,则从母系氏族社会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他不仅教民耕稼渔猎,而且定姓氏、成人伦、创礼仪,从而构建起了人类社会的雏形。
那么,华胥氏“履迹有娠”的雷泽又怎能确定是朝那湫呢?《山海经·内东经》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淮南子》等书也有同样的记载。这则文献表明,雷神龙身人头,所居雷泽在吴地之西。学者们进一步认为,神话中的“大人迹”,就是雷神踩过的。这里有一个关键词:吴西。吴西,即吴岳之西。吴岳,即吴山,又名岳山、汧山,属陇山南段,《尔雅·释山》以为五岳之一,历代帝王皆以为尊而分封祭祀,在今陕西陇县西南。而地处陇山中段的朝那湫,正处在吴山之西,直线距离大约百多公里。那么,在吴西之地的伏羲文化圈,也就是古代概念上的成纪地域内考察,静宁县治平乡有最早设立的汉成纪城遗址,相去不远的秦安县五营乡有新石器时代原始氏族社会的大地湾文化遗址,而大地湾第一期文化即仰韶早、中、晚期文化及常山文化早期遗存,被考定为从距今8000年左右一直延续到距今5000年前,正与伏羲时代相当(学者考证,伏羲氏族首领历经十五代,皆称伏羲氏),这足以证明大地湾与汉成纪都是伏羲文化的源头和起始。再以这两个点作为参照系来看,庄浪桃木山上的朝那湫西距汉成纪、西南距大地湾都不过百里之遥,属于同一个小流域内山水相连的文化地理范畴,且是该流域唯一历代有祭祀、典籍有记载的罕见湖泊。由此可断定,朝那湫就是上古时期的雷泽。
至此,伏羲文化研究因朝那湫被确定为上古雷泽而又一次豁然开朗:伏羲的孕育地朝那湫、降生地汉成纪、文化遗存地大地湾,三个同时期的文化遗址各有侧重,互为因果,鼎足而三,共同构成了伏羲文化研究大厦的坚实柱石。
雷泽,不仅孕育了伏羲,还诞生了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当代学者们对此有多种诠释:一是雷神“龙身人头”,所以因母亲履迹而孕的伏羲及其部落就以龙为图腾,具有确认父系传承的意义。二是因“雷”“龙”发音接近,雷神即龙神,且与雷声相伴的闪电也是龙的形状,因此伏羲即龙神之子,其妹女娲即龙神之女——这与汉代伏羲女娲人首蛇(龙)身的造像高度契合。三是陇山西侧的成纪大地养育了以龙为图腾的伏羲部落,且陇山蟠曲如龙,所以“陇山”即“龙山”,“陇”是由“龙”演变而来。由此可见,上古雷泽朝那湫就是龙的故乡,也是我们“龙的传人”的最早源头。
诅楚文:揭开秦汉时水祭圣地的谜底
如果说仅以文献记载的地理方位,按图索骥确定朝那湫就是上古雷泽,还缺少文物实证的话,那么,惊现于北宋的三块《诅楚文》,特别是其中出土于朝那湫的“告大沈久湫文”及其研究成果,则无疑为进一步定案朝那湫系古雷泽提供了第一手物证。
且看这《诅楚文》的前世今生。
《诅楚文》石刻共三块,刊刻战国时期秦王派遣宗祝(即职位尊崇的神职人员)在神前诅咒楚王并祈求“克剂楚师”的文章,一式三份,只因所祈对象的不同,称谓各异,后人遂以神名巫咸、大沈久湫、亚驼命名,分别出土于今陕西凤翔开元寺、今庄浪朝那湫、今正宁县东约六十里处。《诅楚文》自出土以至今日,素为历代所重,名家题咏、著录、注释、考订十分丰富,普遍认为它是与《石鼓文》比肩的战国晚期重要的古文字资料,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文字学价值和书法价值。这里,我们只说“大沈久湫”。
关于该石刻的出土,《古文苑》所附南宋金石学家王厚之“诅楚文”条目称:“次得‘告大沈久湫文’于渭,时蔡挺帅平凉,携之以归,在南京(即今河南商丘市区,蔡挺故里)蔡氏。”南宋陈思纂《宝刻丛编》更为具体:“治平中,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熙宁初,蔡挺为渭帅,乃徙置郡廨。”这里的“渭”,特指渭州,自唐宪宗元和年间至金太宗天会年间,三百余年平凉一直是渭州州治所在地。而蔡挺正是熙宁元年知渭州,熙宁五年拜枢密副使离任的。
当代著名学者容庚先生在《古石刻拾零》中进一步指出:“后携以归南京,藏故枢副敏肃蔡公(蔡挺官至枢密副使,谥敏肃)主屋壁。后七十一岁,故第燔毁,武略大夫汶阳李伯祥来宰宋城(属当时的南京),雅好古文,徙置郡廨。盖绍兴八年也。”虽然三石约在南宋末年亡佚,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沈久湫”石经蔡挺携归当时的南京,至少在绍兴八年(1138)尚存于世。南宋赵明诚在辑录《金石录》时,因“数本中惟巫咸最精”而仅录一文,这为日后名帖之集大成者《绛帖》《汝帖》将巫咸、大沈久湫二文合而为一埋下了伏笔。流传至今的宋元拓本,已非原石原拓,都出于拼凑和重摹翻刻,个别字在各刊本亦有不同写法,好在宋代金石学家已辑录原文传世,让我们能有幸在欣赏战国书法精品的同时,拜读到一段完整的珍贵文献。
那么,言之凿凿的“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此朝那湫究竟是不是庄浪朝那湫?
关于古朝那湫之地,尚存争议,有宁夏彭阳说、隆德说(两县皆属固原),也有甘肃镇原说、庄浪说。当代学者范三畏先生曾著文辨析,足可采信:彭阳虽是汉朝那县,但其湫渊西海子与《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示位置不符,且下通乌水(今清水河)而北入黄河,与“出渭”不合;隆德东北有湫渊,但该石出土时,隆德是顺德军之属寨,不隶属渭州;镇原湫渊太阳池,地近泾水之脉中段,与渭河及渭州都无关涉。且明代著名学者、“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平凉人赵时春早有定论:“镇原宋为原州,固原宋为镇戎军,皆与出于渭州之说不合。《天下金石志》谓朝那湫碑在固原者误也。”相比之下,唯有庄浪朝那湫,既是渭河之一源,也属于当时渭州所辖华亭县(前期称仪州)之地,地望相合,且有赵时春《朝那庙碑记》为证:“朝那地界故广,而湫则所在有之。唯华亭县西北五十里湫头山,山最高池,渊泓莫测,旱涝无所增损,且北麓为泾之源,南趾为汭之源,神灵所栖,莫宜于斯。”这个位置,正是现在庄浪朝那湫所在地,无疑为“大沈久湫”石唯一的出土地。
落实“大沈久湫”石出土地在庄浪朝那湫,就可以揭开古雷泽这一国家水祭大典圣地的谜底。
华夏民族自远古起,就有对山川等自然神的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而朝那湫因为是孕育了伏羲的古雷泽神圣之地,其地位自然更加尊崇。《史记·封禅书》载:“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七大名山中,就有前面提到可印证朝那湫的岳山(即吴山)。四大名川“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那;江水,祠蜀。”唐司马贞《史记索隐》称:“湫,即龙之所处也。”这就把龙和朝那湫联系到了一起。同时,学者们考证,“朝那”是古羌语“龙”的音译,读作“朱那(zhūna)”或“朱诺(zhunuo)”。朝那的羌语本义与司马贞的记载、古雷泽的雷神及伏羲文化中的龙图腾崇拜吻合。正因为“华胥履迹而孕伏羲”的记载由来已久,朝廷才册封“湫渊,祠朝那”。基于此,秦汉在国家祭祀礼制上,就将朝那湫列为与黄河、长江、汉水同样地位的四大名川之一,一跃而超过附近的渭水和泾水,成为国家祭祀神水的圣地。到此圣地举行国家祭祀大典,既有代表民族表达缅怀人祖、追溯龙源的祖先崇拜意识,也有代表帝王宣示真龙天子、受命于天的皇权正统思想。
所以,在秦惠文王更元十二年(前313),因秦相张仪欺骗楚国献“商于之地六百里”后,楚怀王怒而发兵攻秦。大战在即,和后来的汉代皇帝一样“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秦惠文王,在积极备战的同时,自然也把战争的成败寄托于神灵,遣其宗祝到名山大川求告。而首选之地,当然非本国丛社大祠朝那湫的大沈久湫神(“大、久”皆为形容词,“沈”同“沉”)莫属。于是,这篇旨在诅咒楚国的“大沈久湫”石刻,在宗祝奉命亲赴朝那湫举行了一系列隆重的祀典后,埋石于湫,冀望“明神殛之”“踣其国家”。这种国家祀典,一直延续到汉代。
秦汉时位列“名山之祀”的朝那湫,具有神圣的宗教地位,即使到明代降格为地方官府和民间的一种信仰习俗,还仍然保留着古祭祀的遗风。晚年致仕后定居华亭的赵时春,因逢连绵大旱,曾与当地官民在砚峡两亭沟朝那庙,遥拜“县西北五十里”的朝那湫,祈求神灵降雨,果然“思雨即雨,雨足即晴”“万姓讴歌,仰戴神休”。他在《中夏报朝那湫神庙文》中写道:“美高之山,朝那之湫,实兴雨露,奠我西周。慨周鼎之东沦,秦克修其戈矛,驱并戎狄,开辟阡畴,字养涤荡,建县视侯。威重如山,泽流如湫,社稷尸祝,万古千秋。”这段文字虽受押韵的限制未能展开,但也十分明确地指出朝那湫因兴雨露、润万物而奠基西周,并列举了秦国为祈求战争胜利,曾派宗祝(尸祝)作《诅楚文》祀朝那湫的典故。赵时春祭拜朝那湫祈雨及有关文章,进一步证明了庄浪朝那湫历史的悠久和祭礼的传承,而且也为朝那湫系古雷泽提供了有力的旁证。
陇山苍茫,渊湫泓碧。当洪荒时期雷泽旁那一双硕大的足迹变成了美丽的传说,当蒙着巫术色彩的“大沈久湫文”石刻只化了数页精美的拓片,数千年岁月风烟散尽,而神奇的朝那湫依然风姿绰约、翩若惊鸿。目前,随着陇东南祖脉文化研究的逐步深入和平凉关山(陇山)大景区建设的不断加快,上古雷泽朝那湫将以其独特的历史文化底蕴向世人展示华夏远古文明的无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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