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丝绸之路语言文化专家考察手记丨上帝疼在心底的沙(曹洁)
作者:曹洁
曼德拉的孩子们
曼德拉,是阿拉善的一个孩子。
曼德拉岩画,是开在岩石上的花儿,是曼德拉古老而童真的孩子。
穿越茫茫戈壁,抵达曼德拉,已是正午。沙砾地被炙烤得干裂,几乎没有草木,几只悠闲的牛儿,卧在山脚。沿一条沙石小路一步步深入峡谷,浅灰色花岗岩、黑色玄武岩,散落着、堆叠着,毫不设防地袒露在荒凉干涩的大地上。没有谁会相信,这里曾经汪洋着一片浩瀚无际的水,草木丰美,牛羊成群。穿行在几千年乃至上万年前的水底世界,仿佛嗅到了海水的咸味,但终究没有看到一滴水。数千年的风干岁月,这座山脉如何抵挡得了干涩无边的孤独?
所过之处,没有一滴水迹,只见嫩嫩的苔藓,开在石头上,活泼泼地。巨大的砂岩被风舔舐得圆润,有的被蚀成空心,一个小孩儿足以蜷缩。一块巨石,中心被掏空,凹陷处积了些尘土,一棵小草绿绿地生长着,阳光从风蚀的小孔漏洒进来,草儿愈发鲜绿。风将一粒遥远的种子带到曼德拉,它在一块石头的心脏里生根、发芽、蓬勃,翠绿出一个明媚的小小世界。
渐行渐深,铺满沙砾的小路消失了,蜿蜒而上的木制阶梯,一级一级攀向古老。山不高,但九曲回环,待渐近高处,路悄然隐退,独留我,在空旷的山野上,与古老的石头们站在一起。仓皇四顾,有些尴尬,甚至手足无措。这是石头的家园,它们自顾自地固守原位,丝纹不动;我则是一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读不懂它们的语言。
成片成片的黑色,令人眩目。山脊上,一列列玄武岩整齐站立,自低而高,排成一个又一个列队,黑黑地依偎。那原本是一整块崖壁,虽然崩裂了,仍紧紧贴在一起,如一个家族的成员,在罹难之际,没有谁躲避,没有谁逃离,没有谁隐遁,肩并肩、手挽手,站成一列,守成一家。山坡上,大小不一的玄石散落着,彼此相望,黑成一地。这些被崩裂的飓风摔出去的孩子们,重创之后,从高处回落大地,仍蜷缩在曼德拉的怀抱,没有一块儿飞离。
小心翼翼,靠近坚硬而温润的石头,看到神往已久的曼德拉岩画,看到开在石头上的绚烂花朵。日光炙烈地烤晒着,黑黑的石头,散发着刺目而柔和的光,穿透幽深的岁月,灼热了眼睛。澎湃的热浪滚滚而至,卷出如雪的浪花,泼溅在一块块玄武岩上,开成温馨静美的花儿。匍匐在古老的文明面前,轻轻抚摸,无以言语,灵魂因了这自然大美骤然而痛。曼德拉18平方公里的山巅之上,6000余幅数千年前的古代岩画,雕刻着羌、月氏、匈奴、鲜卑、回纥、党项、蒙古等远古时期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情状、精神风貌,记载了当时的生活、经济和自然环境等等。渺小如我,如何用一双眼睛盛装这浩大与繁盛?
一幅一幅细细观看,静美的岩画古朴粗犷,图形简练,线条圆润,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包罗万象,诸如狩猎、巡牧、战争、舞蹈、竞技、游乐、日神、星辰、佛塔,以及牛、羊、鹿、骆驼等各种各样的动物,从自然到人类、从生态到生活、从民族到宗教,如一幅长卷一点一点展开,清晰而鲜活地记录着这里曾经的丰饶、富硕、繁盛。
嗅到一股来自苍茫远古的气息,旧石器、新石器,或者更久远,这是先祖尚在童年时期的呓语。茹毛饮血的蛮荒时期,他们以石为刀,铭刻了蓬勃的生命姿态,浓缩了天地人和的古老文明。这里,有偌大的狩猎场,牛、羊、狗、驴、骡、马、虎、豹、狼、鹿、兔、蛇、龟、狐狸以及飞禽等生灵,繁衍、生存、角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辽阔的草原,绿草如茵,牛羊成群,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有兴旺发达的家园,黄昏的炊烟,袅袅而升,母亲在呼唤着孩儿,狩猎的男子满载而归,几世同堂,安居在曼德拉的怀抱,其乐融融。
站在山巅,左眼沉寂、右眼生机,左耳苦吟、右耳歌唱,左手干枯、右手温润。感觉自己愚钝到极点,无法辨析这些感知,无法拿捏这些词语,无法安置这些风物,无法将曼德拉好好地存放。也许,唯有风,可以自由穿越、任意雕刻、永久存储。我看见风的影子,听见风的声音,越山而过,呼唤着牛羊,威慑着狼群,圆润着每一块石头。这来自浩渺宇宙的气息,不只创作了自然大作,也拥有和欣赏着天地传奇。日升月落,他像父亲一样,目光威严而深情地掠过每一处坡窊、每一块石头,石头在眼,温情也在眼;或者,就是母亲,她的唇温柔地吻过每一座山的额、每一棵草木的眼。
曼德拉是幸运的,玄武岩坚硬、刚劲、棱角分明,砂岩松软、温馨、圆润柔和,她不只有深情的石头,更有多情的风,石头与风,就是阳刚与阴柔两大家族分支,你有你的姿态,我有我的风情。曼德拉的风,阳刚与阴柔并举,父性与母性融合。没有水的曼德拉,数千年不干涸、不孤独,就是因为有这浩渺的风,风过处,水生起。人类单薄苍凉的语言,远不能描述这悠远绵长的深情。
这亘古的曼德拉,并不是拟想的神话,就是我们的童年,就是昨天的故事,遗留了温暖,也给我们思考。没有谁能知晓,当初究竟有多少温情的故事被镌刻在黑黑的石头上,岁月风啸又带走多少温暖的记忆和期许。这里原本是一汪浩瀚的水域,百草丰茂,百姓生息,风调雨顺,和睦安宁。他们以石头为介,铭刻了一段天地人和的岁月。但沧海桑田不容谁主宰,当水悄然隐退,当山突兀而起,当曼德拉以岩画的容貌显现,她留给后人怎样的隐喻?或许这是当时丰衣足食的写照,或许这是灾难来临之际留下的无言警示?
一切远逝,再无归期。当水隐退,当海干涸,当草衰微,当牛羊迁徙,曼德拉岩画,以石头的文明,将沉寂与生机、干涩与水润、朴素与壮美,完美融合,永久留存。这黑黑的蓬勃,无须遮掩埋藏,只以赤子情怀,贴着大地,向着苍天,昭示着远古的鲜活,坦诚着亘古的秘密,引你靠近、抚摸、铭记,绝不让你入侵、占有、甚至掠夺。但总有不自知的人做些愚蠢的事,一些岩画旁边已有现代人拙劣丑陋的刻痕,甚至有贪婪的人从这里搬回巨石岩画。曼德拉是兴旺发达的家园,唯有你皈依她,你无法篡改她、亵渎她,更无法将她掠走、占有。当然,这些铭刻着先民灵魂的石头画幅,无论遗落哪里,都不会为卑劣之人带来福祉,他们只会玩火自焚。
登临曼德拉山巅,千里戈壁,苍苍茫茫,刻骨干裂。这干裂并不代表荒芜,风的耳语温柔而绵长。古老而年轻的曼德拉,看似静默,实则有声。开在花岗岩石上的苔藓,如花儿一样鲜嫩;刻在玄武岩上的生灵,聚守在曼德拉,一起诞生,一起成长,一起古老。这些石头虽然散居在绵延的山峁上、山坳里,但都聚在这一个曼德拉。它们都是曼德拉的孩子,始终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沧海桑田,永不分离。尽管无法知道若干个千年之后,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象,这一份人类远祖的记忆是否仍如此鲜活,但这些开在石头上的花儿,永开不谢。
很遗憾,曼德拉这部远古巨著,我只看到封面,尚未打开扉页。偌大的曼德拉,若要粗略看完,也得三天三夜。我可以拥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去倾听一群羊在说夏天的草,去细看一头牛在啃秋天的叶,去拜访一位慈祥的母亲,看她四世同堂的安乐。可是,我选择离开,在阳光明媚之时,甚至不等到落日下了山头。曼德拉是自然的、历史的、人类的,但我宁愿没有人知道曼德拉,没有人打扰她的宁静祥和,只把她交还自然,交还上苍,交还天地,留一部漫漫长卷,待岁月的风,一页页地翻阅、沉醉、微笑。
从曼德拉离开,必须记得一个人,守护曼德拉的魏三爷。魏三爷,是曼德拉山脚的牧民,担负着看护曼德拉的职责。他姓魏,“魏三爷”是一个亲切称呼。我们只是曼德拉匆匆一瞥的过客,他则是幸福的守护者、拥有者,连他圈养的牛羊,也日夜守在曼德拉山脚。我确信,那些牛儿、羊儿,每天都会上山,与古老的牛儿、羊儿做伴、戏玩。
曼德拉,是我与人类初始的朴素邂逅。每一个大地子民都是自然的孩子,有责任让我们的家园兴旺发达。别过曼德拉,没有回望,我知道她的目光又落在石头、小草、羊、鹿、牛身上,看好她的孩子们。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块儿石头。
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
巴丹吉林,是被上帝疼在心底的沙。
巴丹,传说中的牧人;吉林,意为“六十”。传说牧马人巴丹在这一片沙海里找到60个海子,“巴丹吉林沙漠”以此为名。入巴丹吉林,心如六月阳光,明朗而灼热。沙脉如浪翻滚,如鱼游弋,如水流淌,追逐着沙的方向,越过一轮又一轮沙丘,不停地向前、向前。我一边惊叹着瀚海的浩大、恢宏、无际,沉醉着她的温馨、柔情、浪漫;一边又懵懂未知,更不想知晓前面是什么,湖水、沙漠、草滩,一切都是想要的。纵情驰骋,沙纹如水,沙脊如刀,沙流如蛇,巨大的沙鱼、细腻的鱼鳞、海水的涟漪,一波波,随风的妙手,向远方荡开去,荡开去……
小时候,吟诵“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惊奇曼妙的风居然会裁剪出各色各样的叶子。入巴丹吉林,才真正看到风的威势,感受到风的魔力。那是一双大自然的妙手啊,强劲柔韧,落指成采,浑圆出一处处沙湾,点燃出一个个沙景,呵护着一泓泓海子。在自然杰作面前,所有关乎“风”的词语都不能描其形、绘其色、状其神。这里的风,飞扬着神奇的双手,挥洒着,塑造着,雕琢着;这里的风,狂飙着神秘的沙流,恢宏着、厚重着、铺展着。
惊叹着风之神奇神秘,你会为人类词汇的单薄苍白而尴尬,你甚至觉得所有人类文明在自然之美的比衬下顿然失色;你才明白,唯有自然之鬼斧神工,方可造就这壮阔与柔情,这融合阳刚与阴柔的天地大美。很幸运,我在感受天地大美之时,领略了另一个世界的安宁恬静,切实了身居凡世的虚妄漂浮,沉淀了纷扰琐碎的芜杂空洞。
任意颠覆的沙途中,我渐渐远离了原来的世界,渐渐抽离了原来的自己,皈依原始,将自己还原为大地的孩子,淳朴、清洁、柔韧。我甚至忘怀了熟悉的词语,或者,脱口而出的词转瞬化为沙、化为水、化为草,我只能失语,无法与它们对话。它们渐渐而近,渐渐而远,将我环抱,又把我舍离,直把我抛掷在沙漠之外,甚至抛掷在时光之外,不知今夕何夕。
玄妙的幻觉里,感觉自己时而如沙,凝聚成干净的一粒,成为巴丹吉林的一分子;时而如水,温润成清澈的一滴,融入干净纯蓝的海子;时而如鱼,游弋成海底的一枚化石;时而如草,葳蕤一曲生命绝响。和着风声,我才知晓,人类的思维与想象如此局促、逼仄、苍白,容不下一粒沙,盛不下一滴水,描不出一抹沙的颜色。惊叹着巴丹吉林的壮美与神奇,沉醉在沙漠之上,迷失在沙漠之外,忘了归途。
但必须清醒,清醒之余,顿生悲凉,不得不卑微地低下高昂的头颅。我不属于这里,沙漠包容我一时,不能接纳我一世。这个浩大、清洁、吉祥世界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自然亘古恒永,人类则是苍茫天地间寒来暑往的旅客,再怎么蛮横、强势、霸道,终将被自然抛出这个世界之外,或者,被自然的怀抱吸纳得干干净净。当身心穿越波峰浪谷,真想喊出来,但每一声呼唤都太羸弱、太隐忍,被沙隔离,瞬间无声无息,你想要怎么样,都来不及。
很遗憾,匆匆一程,我只涉入巴丹边缘,没有看到听经泉,没有喝到神泉圣水。多想再深入一些,到庙海子,抚摸石头上遗留的温度,感知那甜甜的吉祥;到听经泉,站在方寸之外看它,看蒹葭丛中亘古不息喷涌而出的不绝经书;更想搭起帐篷,看大漠孤烟,无须直,只袅袅成蓝天的写意;或者,落日溶金,将沙漠柔软成夜的温床,躺在松软里,仰望黑黑天幕,细数每一颗星星,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我甚至想,在这沙海、水畔,做一个牧马人,搭起蒙古包,结起白哈达,安居、生子,代代生息,践行着神圣的旨意。
但没有,什么也不能。这里永远是一个春天般的世界,每一处都是刚开始的模样,无论岁月的车轮碾过多少次,无论人们留下多少足迹,终被自然还原,还给沙漠,风终将淹埋一切痕迹。这是梦里的海市蜃楼,我终究是被拘囿现世的孤独之客。返途中,久久流连在清清巴丹湖,这是入巴丹吉林相遇的第一脉水,也是离开巴丹吉林拜别的最后一汪水,或许,那是地的眼,装着蓝天、黄沙、传说;或者,那就是地的心,是巴丹吉林的心脏,跳动着、鲜活着、蓬勃着,无论沙丘怎样移动,总守护着她,和着风韵,蓝出一个纯粹世界。
但我终在湖水之外,必将远离这个世界,回到纷扰凡尘。一步一回首,走出巴丹吉林,心空旷而辽远。这里永远是一个春天般的世界,每一时、每一地、每一景,都是刚开始的模样,无论岁月的车轮碾过多少次,无论人们留下多少足迹,终被自然还原,还给沙漠,风终将淹埋一切痕迹。大自然的写意,不是人间凡夫俗子的大手笔可以挥洒的,任何人为创造,在自然大美的比衬下,唯有苍白。
巴丹吉林,上帝之子,走离你的最后一步,我在小小脚窝里,播了一粒自由的种子。上帝,你说,我是被谁疼在心底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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