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仅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还能够横穿整个人类色彩斑斓的生存姿态和文明历史,甚至可以触摸到整个人类的生活状况及其隐秘的心灵。公元前138年,在长安的帝国使者张骞就是如此,手持节杖,翻越秦岭,渡大河,穿越犹如刀锋一般窄长的河西走廊,再走荒芜“盐泽”,横渡西域“城郭诸国”,过葱岭,入中亚,第一次张开了东方帝国的远眺之眼,也第一次发现了生命的辽阔性和苍茫大地的内在潜力。
这条道路,就是名扬千古的丝绸之路。它既是历代英雄旌旗漫卷和马革裹尸的漫长征途,也是驼铃叮当与商旅绵延的贸易通道,更是中西文化之间引进、输出乃至碰撞、演变的纷繁孔径。在这条路上行走,不是与敦煌擦肩而过,就是与敦煌闪亮地相遇,这种光芒的对话,绵延了一千多年的茫茫时光。多少人的生死,离散,梦想,征战,都如花朵般破碎、沉淀,随风远逝。唯独敦煌却如心灵的珍宝,在时光的淘洗与高擎之中,成为人类精神的至高圣地,它是整个人类的血液和思想喂养成的雪莲之花。
即使在当今的敦煌,每一个人所感受到的,还是多种文明混合成的迷离的味道,充满了容纳、渗透和流变的雍容与自由的气息。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恐怕都难以让人在拜谒与瞻仰之中,身不由己地发出牵动灵魂的喟叹和赞美,并且会再三地弯下腰身,满心虔诚,向着寂寞而又神色灵动、灰暗而又光彩夺目的文明和艺术顶礼膜拜。
《大美敦煌》这本书从敦煌出发,每位作者都找到了接近神圣的理由。尤其如常书鸿、段文杰等一批敦煌人,不仅用生命守护敦煌,更以灵魂的震颤,咏叹着敦煌。他们跟敦煌血肉相连,生死相依。常书鸿、段文杰、高尔泰、潘絜兹、史苇湘、欧阳琳、萧默等人,都与敦煌有着类似的密切联系,为敦煌作证,也被人们记住。他们对敦煌艺术、文化的弘扬与保护,研究和阐发,以及对敦煌那种舍却一生的热爱与献身,已经成为叙述敦煌文学的话题。
刘白羽、冯骥才、冯其庸、高平、林斤澜、余秋雨、张抗抗、周涛、贾平凹、林染、北岛、王家达等人,以其对艺术和生命的高度体悟,将自己与敦煌在不同时间与境遇中的神会、识见和观察,梳拢洋溢文采的笔端,字字珠玑,响遏行云,独辟蹊径又气象万千,满怀虔诚且出神入化。在这里,特别要提及的是,本书中的《莫高窟》一文,是秋雨先生最新的修改之作,较《文化苦旅》中的原文更为宽泛博大,发现和感悟更为悠远畅达。
这些行走者顿悟生命和参透敦煌的文字,与其说是敦煌对他们的赋予和启发,不如说它与才人名士的相得益彰,也是每个人建立在自己心中的关于“圣域”的心灵之签。本书当中,还有一些与敦煌有着多种渊源的外籍作家和学者的上乘佳作,如井上靖、平山郁夫,不管他们距离敦煌如何遥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他们的内心中,总有一丝对敦煌乃至河西大地、整个中华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景仰之情。
敦煌的魅力显然是超出了它在中国的范围,也超出了亲历与向往者的“到此一游”,乃至朝觐和拜谒的想象。敦煌从来都是屹立着的,也是多维的,它自身散发的光亮来自于四方,也一如既往地烛照着四方,它始终照亮着无数人生中一条叫阳关的大道。从20世纪20年代到现在,落寞于西北一隅的敦煌,俨然是一个艺术的“圣地”,和精神与灵魂上的“香格里拉”。在当代,无论怎样的艺术,都可以从中找到原点,也都可以得到天启般的辉映与箴言。这绝对不是标榜和夸张,我甚至觉得:任何一个艺术的人,如果不来一次敦煌,也许就无法提升自己的胸襟和视野,无法破解艺术之所以永恒的密码。
一批中青年的写作者也走近了敦煌,敦煌注定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这里可以从容淡定,洗净身心,忘却烦恼。生命和灵魂的污垢注定要被冲刷干净。马步升、杨献平、雒青之、周佩红、莫小米、梅洁、晏苏、王若冰、阿贝尔、胡杨、孙江、方健荣等人,对敦煌乃至河西走廊历史文化的参悟和解读,都各具神色。这样可以使阅读者登高俯视,屹立于三危山的顶巅,览尽河西走廊历代战乱的烽烟,乃至苍生风物的古往今来。杨献平在其散文《莫高窟:从神灵到众生》中说,敦煌是古代平民艺术在今天的空前胜利(大意)。当然,是文明在流变时的那种婉转与优雅,痛苦与安详。是隐身于荒野的旷世之美、黄钟大吕和天籁之音。尘世的每一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前生今世,也能够从那些简单笔调中,发现自己生命乃至灵魂的某些轨迹。王若冰、雒青之、雨沙等对敦煌“伤心史”的不同探询,使我们更加从特定历史背景中认识到敦煌的阔大、
深刻、矛盾、浑厚,这是一个盛满尘世夙愿、现实梦想、苍天诸神、芸芸众生的微缩的人间和上天的混合体,一座艺术的都城,一阙内心的宫殿。阿贝尔、孙江、朱金晨,在丝绸之路上最光明的阳关行走中,收获无边的诗情,了悟人生的真谛。敦煌,因之在青年作家的笔下,焕发出更加贴近心魂的大美。
马克斯·拉斐尔在其《理解艺术的挣扎》一书中说:“艺术作品始终是自然(或历史)和心灵的综合。因此,它获得某种因素所不具有的自主,这个独立性是人类所创造的,因此它有着心灵的真实。”其实,敦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传说,一个建立在尘世上的朴素宫殿和心灵幻影,它在流变中固定自我,在传播中兼容并蓄。敦煌大有大无,大偏僻又大自在,大沉默又大喧哗,大简单又大庄重。是宗教,是信仰,是神灵,又是众生。面对敦煌,无论是怎样形容和赞美,她都可以容纳。如这本《大美敦煌》,它是丰富的,沉思的,疼痛的,由此及彼的,也是衔接紧密,始终外溢的。从中不仅可以窥见敦煌及其蕴藏的多个层面,还可以领略到整个河西走廊斑驳、混血的深厚历史文化底蕴和质朴自顾的现实境况。
应当说,这是一本硕儒和名士际会、前辈与后生同台,有着典藏价值的美文汇编,她展开的是百结柔肠、烟云苍茫的敦煌之梦,也是一部思接千载、内省自察的高拔之境。但这似乎还只是一个开始,因为真正庞大与无尽的敦煌,总是会向着更多的人群,更多的时间展开。相信会有更多的人,从过往到未来,在丝绸大道、风尘砾石之上,会像来到、又来到、再来到、还会来到的人们一样,脚步沉实,神色虔诚,络绎不绝地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