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骊
今天早上先到的五竹寺,位于渭源县城南的秀峰山上。在传说中,此寺得名与明代建文帝避难西行有关。《新修五竹寺山门碑记》有道:“山之名相传者,缘明之郭节。节为建文帝中书舍人,永乐靖难兵起,建文帝逊位出逃,留迹渭源。……节归五竹寺,亦为僧,移南山筱竹,竹分五彩,郭节面竹如君以终生。其后寺以竹名,山以寺名,地以山名,时越千载,迹留至今。”此寺经历沧桑变乱,后重建于上个世纪80、90年代,当地人感念其仁义,还有温守谦、温亚军、陈永斌、王杰、陈林义等人捐款修缮。清晨登上秀峰山,极目远眺,峰峦如聚,蓝天白云之下,鸟鼠山、三危山以及西秦岭的主峰露骨山皆清晰可见。步入五竹寺,满目苍翠,正如顾颉刚所言“五竹交相辉,万松成大观”。寺中大殿均依山而建,一字长廊依石窟凿石穿孔,立柱架檩,铺设木板连接佛窟。
有趣的是,五竹寺中各路神仙云集,既有佛教的释迦牟尼、观音菩萨;又有道家的三宵娘娘、三清天尊;还有汉族民间神关武帝、文昌神等,这么多神仙在一起非但没有掐架斗殴的迹象,反而和谐共处其乐融融。岁月轮回,今日的五竹寺,建文皇帝早已不知所踪,郭节的仁义之举也成了传说,现实中生活的老百姓们,只管根据各人所求,来寺中烧香磕头,各求其神,各显其灵,这便是民间版的“活在当下”。不难看出,李安电影中少年派信奉诸神的做法,在中国也是并不少见的实用主义民间信仰形态。
新修五竹寺山门碑记
从五竹寺出来,我们马不停蹄赶往渭河源景区,考察渭河源头。渭河起源于西秦岭,全长818公里,流经甘陕两地汇入黄河,是黄河上最大的一条支流。关于渭河的源头有很多说法,其中一说是“中为五竹山清源河,南为锹峪峡锹峪河,北为鸟鼠山禹河,三水合注于城东,称之渭河”。我们此行去考察的就是发源于鸟鼠山的禹河。在林木葱笼鸟语花香之中沿阶而上,让人无法相信如此清秀的山色竟然是在陇东地区。继续前行,山势渐显嶙峋之态。正当我有点心跳气短之际,一面峭壁迎面而来,上书“大禹导渭”四个大字,一股清澈溪流自刀劈斧削的两山间奔涌而出。沿着两山之间的狭长谷道曲折而行,陡壁流急,低头如陷于地缝,举目仅见一线天,敛声屏息摸索前行了大约数百米,前面才豁然开朗,又见蓝天白天,青山野花。一打听,著名的鸟鼠山距此处不足十里。关于“大禹导渭”之说,据《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导渭自鸟鼠同穴”。渭源民间花儿《小牧牛》也是这样唱的:“渭水源头嘛有几眼泉?泉中流水为什么称渭河?什么人导渭在鸟鼠山?什么人一马踏出玉浆泉?姑娘呀!渭水源头有三泉叫品泉,纪念大禹导渭叫禹河源,大禹王治水过鸟鼠山,豆卢勣一马踏出玉浆泉。牧童呀!”民间一直把此河叫做禹河,应与大禹有关。如此看来,文献证据和民俗证据都指向了大禹导渭,可惜考古证据却可遇而不可求。但是,通过对大禹导渭景点的实地踏勘,如此山形地势,堪称鬼斧神工,让我对大禹导渭之说多了一分赞同。《山海经》记载鸟鼠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其上多白虎、多丹。同行的冯玉雷先生提出猜想:马鬃山、鸟鼠山、哈思山等地也产玉,史前玉路主要靠水路,黄河及其支流渭河等充当了西玉东输主渠道。《左传·哀公七年》记载“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的盛况,很可能就是大禹通过治理水患的行为过程将崇拜玉文化的各个部族联结起来,建立统一的夏朝。
大禹导渭
下午烈日炎炎,但考察组成员兴致不减,吃过饭就前往首阳山考察伯夷叔齐传说之地。全国叫首阳山的地方共六处,都自称是伯夷叔齐传说的发生地。不过,明万历年间户部主事杨恩就此事撰文进行论证,认为全国虽有五处首阳山,而以渭源首阳山为真,其后此文被刻成《首阳山辩碑》,立于莲峰山下,似乎确立了渭源首阳山的合法性地位。我们先到了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之墓。只见苍松翠柏之间,分列两碑,即为伯夷叔齐墓。墓前石碑上有左宗棠篆书的“百世之师”和“商逸民伯夷督齐之墓”的碑文。伯夷叔齐作为儒家文化供奉的圣人,他们义不食周粟之举昭示了一种求仁得仁之义。然而,他们所鄙视和反对的周王朝,却又是孔子最心向神往的周礼之邦!如此诡异的文化逻辑,大概也就让我们不难理解鲁迅先生在《采薇》中书写伯夷叔齐时那种冷峻辛辣而又无不悲悯的矛盾态度了。墓后有清圣祠,祠旁有一道士打坐,头带方巾,耳大如佛,精神矍铄。众人上前与之攀谈,道士自言为渭源卧桥人,年青时云游甘陕学道,三十余岁回到此地修行,至今已有三十余年。问其姓名,却道无名无姓。问其日常生活,只言绝学无忧,静心睡觉。再问睡不着如何?答曰:睡不着就喝酒。道士对《道德经》倒背如流,回答如机锋,让我不禁哑然。可以说,这道士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符号,中国文化讲究进则儒,退则道,这两者如此意味深长地共存于此,真是一道有趣的文化风景。
随后,我们来到传说中伯夷叔齐生活的莲峰山。此山属西秦岭山系蜗山支脉,因为九峰环峙,状若莲花而得名,又因为马鹿成群而得名马鹿山。渭源民间花儿《小牧牛》如此唱道:“什么人隐逸首阳山?什么人挂鞭在马鹿山?姑娘呀!伯夷叔齐隐逸首阳山,马武征羌挂鞭马鹿山。牧童呀!”莲峰山上同样是佛道共存,一面为佛教造像,一面为道教造像。最有趣的是峰顶有一八卦楼,楼中供奉着观音、送子娘娘、关公、韦护,看样子又是多神共存、“竞争上岗”。山上据说另有一圆明寺,鼎盛时期曾有僧人数百,但之后荒废了。后来有一位释老太,靠一己之力一砖一瓦建了一座小庙,虔诚守庙修行。同去考察的张总编十五年前曾跟这位老太见过面,此次前往他一路念叨着不知能否再见释老太。幸运的是,我们远远就看见释老太端坐庙前。张总编激动地上前与老太打招呼。老太面目慈祥,精神健旺,一问老太年纪,已经八十有四了,让我不禁感慨信仰的力量之强大。在离开时,我们都从心里祝愿这位虔诚的老奶奶健康长寿。
从莲峰山下到渭源,时间已是下午六点,然而考察组一致坚持还要去看看长城遗迹。于是,我们的车又开始在苍莽壮阔的黄土塬上穿行了。来到战国秦长城渭源段已经是晚上7点了,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风声如鹤,野草飒飒,夯土筑成的长城隔着二千多年的时空静默地面对着我们这群远道来客。同行的王文远先生告诉我,关于这段长城的修建时期是最近十来年才确定下来的。因为顾颉刚多年前曾依据《史记》考察长城,所以在甘肃学界形成了两派,有认为此段长城筑于秦朝,也有认为这段长城筑于战国。我想起渭源民间花儿里唱的:“什么人筑长城在渭河源?秦昭王筑长城渭河源。”这不是恰好可以印证长城的修筑时间么?这就跟四川民谣中传说张献忠沉船埋银的故事最后被考古发掘证实一样,其实,民间埋藏着很多证据的线索,只要我们有耐心去寻找。
战国秦长城渭源段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