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调查：电信诈骗背后一个乡村教师的生与死

　　原标题：电信诈骗背后一个乡村教师的生与死——秦安教师被骗自杀深度调查

　　范银贵的自杀刺痛了一个县城的神经。这位乡村公办教师生前与世无争，他自我设定的人生轨迹像少年时“读书改变命运”一样，是靠个人努力守护平凡的生活，但是命运没有眷顾他。在别人眼里，他平常性格孤僻又缺乏社会经验，这是他最终上当的成因。

　　不得不承认，当社会安全防线降低时，最先遇到危险、毫无应对和承担能力的往往就是这类群体，他们只能在错愕、悲愤和绝望中过日子。

　　本报首席记者 唐学仁

　　1 讲述

　　我就想去公安局把那个骗子撕碎了，他们为啥那么心狠，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

　　如果时间真的可以倒流，冯相香说她一定不会把钱攒够了再去买房。“那23万元够首付款了，剩下的房款按揭，骗子就不会得手，我丈夫也就不会自杀。”但，所有的生活梦想都被骗子的一个电话击得粉碎。

　　5月31日上午，送走了广州一家电视台记者的冯相香神情憔悴。自从丈夫范银贵离世之后，这个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妇女陷入了迷茫。“白天晚上不敢合眼睡觉，只要一闭眼，眼前全是老范站在院里接骗子电话时的那个情景。”

　　在距离秦安县西川中学一公里之外的一处破旧民院里，总共有三间房，正房塌得无法住人，只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品。冯相香和丈夫及孩子住在十多平方米的偏房里。床上铺着简单而薄凉的褥子，褥角的一个边上，棉花外露。一床没有被套的破烂被子上，到处是补丁和破洞。除了油桶上摆放的一台21寸老式电视机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潮湿的地面、布满泥巴的墙壁无不诉说着这个三口之家的节俭和凄苦。两年前，冯相香和丈夫范银贵在县城经历了数次搬家后，以每年1000元的租金租住在了这里。

　　攒钱的人拼命地吃苦，骗钱的人费劲心思忽悠。冯相香现在不敢提钱的事，脑子里除了坏人，还是坏人。当地的公益组织以及怀有恻隐之心的陌生人，以及范银贵所在学校的老师、学生，在事后为她们母子进行了募捐。但这些钱冯相香不敢拿，“万一再来个骗子怎么办？再说了，这也是别人的钱，大家都不容易，我哪能花他们的钱。”

　　“一想起这事，头疼得就像要爆炸一样，要不是孩子还小没人照管，我也就跟着老范去了。他走了，生活一下子就没了希望，也没有意义了。”没有工作的冯相香体弱多病，想着把身体养好了，下半年出去打工，多少可以补贴家里。为了节俭买房，冯相香没用过手机，就在丈夫出事的前几天她还念叨，让丈夫给自己买部手机。

　　冯相香不知道网络是什么？但是她听到丈夫的姐姐说，此前一天，网上有消息称诈骗她家23万元，导致丈夫想不通自杀的一名骗子被警方抓获，并已押解至秦安。“我就想去公安局把那个骗子撕碎了，他们为啥那么心狠，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

　　2 回忆

　　范银贵是个老实人，在家里说一不二，家里的所有事都是他拿主意

　　“如果没有被骗，或许下半年我们就能咬牙，买一套房子，即使是二手房也好。”买房一直是冯相香和丈夫范银贵的最大梦想。在这之前，节俭攒钱更是他们一家三口人的生活主题和方式。“半辈子没害过人，也没坑过人，小心翼翼地活着，可是到头来，却被骗子坑得这么惨。真是害怕啥来啥！”冯相香说，秦安县新开发的楼盘，房价都在4000元左右。她和丈夫多次商量，一家三口买个七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就够了。这些年他们在县城的多个楼盘里留下过看房的资料和足迹。新房买不起，他们甚至托人想买当地的二手经济适用房，但二手房过户麻烦。“害怕过不了户，到时候上当受骗。没想到最终还是栽在了骗子手里。”

　　无论是在妻子冯相香，还是姐姐范双女的眼里，范银贵都是个老实人，但他在家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家里的所有事都是他拿主意。范双女说，弟弟在姊妹当中排行老七，当时是村里的第三个大学生。虽然生在乡村，但是很幸运地考到了市里一所师范学校，是整个家族和村里当时罕有的骄傲，在当地属于“读书改变了命运”的那一类人，与乡亲相比，他并不算贫穷，每个月有三千多块钱收入，工作稳定。早些年，范银贵的孩子和妻子生病，花去了好多钱，这些年光景刚刚好一点，存钱、在县城买房成了他后半生的梦想。

　　范银贵生前所在的秦安县西川中学校长刘保国说，范银贵平常性格孤僻又缺乏社会经验。他很少和老师们来往。刘保国说，学校的两个会议室，范银贵打扫得很干净，工作之余上网、唱秦腔是他的最大爱好。

　　3 被骗

　　冯相香一直无法忘记范银贵接了骗子一个多小时电话后的慌张神色

　　那是5月9日上午，冯相香一直无法忘记范银贵接了骗子一个多小时电话后的慌张神色。

　　电话大概是早上10时许打来的，她隐约听见对方自称是“公安局的”，说范银贵犯了案子，不配合就要逮捕他。“当时我还说，公安局有事肯定就会找上门来，怎们可能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冯相香的唠叨让骗子听见了。骗子说此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包括妻子和孩子，于是范银贵摆手不让她说话，并调低了音量。接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后，范银贵拿着身份证和银行存折就急匆匆出门。那一夜，范银贵第一次在县城住了宾馆，第一次没有回家。

　　骗子的谎言和骗局，范银贵轻易相信了，并分两次把钱汇了过去，等到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最佳报案时机。类似的骗术对依赖社交工具接受信息的年轻人来说很容易识破，但对一个生活闭塞的乡村教师，快速判断真伪并不是一件能力范围内的事情。范银贵收到的“最高检冻结管收执行命令”传真上，照片、籍贯、身份证号全部都有。

　　骗子的手段是那种在网络上常常被普及需要防范的。5月10日中午，一夜未归的范银贵一进家门就嚷嚷：“咱的钱都叫人家骗光了，这可怎么办啊？”看丈夫神色紧张，冯相香慌了。范银贵又念叨：“再给人家打一万二，冻结的这23万就能退回来。”

　　“已经被骗了，还要打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以少换多的道理，你打过去一万二，就能换回23万？”冯相香劝丈夫再别打钱了。此时，范银贵脸色蜡黄，用手捶胸，唉声叹气。这是他留给妻子冯相香最后的人生印象。

　　在范银贵出事后，也有很多人怒其不争，认为他缺乏基本判断力和“不负责任”，才给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他的选择没有人认同。刘保国认为，范银贵性格内向且自负，轻易相信外人的话，所以容易上当。这一点冯相香也比较认同，“他从来都不信亲戚和家人的话，而外人或者陌生人说啥他都信。”

　　4 刺痛

　　范银贵的自杀刺痛了整个县城人的神经，诈骗电话使整个县城里的人对陌生电话心存芥蒂

　　范银贵用消防水带结束生命的地方，是秦安县最新开发的新楼盘“重邦尚城”。尽管他积攒的23万元只够这里一套房的首付，但是这里有范银贵看好的房子，出事前他和妻子来过这里两次。“我当时觉得这里房子太贵了，就不想在这买。但是他之后又背着我来过好几次。”冯相香说，老范在心里默默丈量那个数字和他的梦想之间的距离，就是他一个人的世界。在过去的十年中，她和丈夫只能眼看着房价飞升，左右为难，错失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5月11日，范银贵的尸体被发现，在他脚下的灰尘上写着：我的死与妻子无关，与骗子有关。这也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尽管在事后，警方经过努力抓获了一名嫌疑人。但办案民警说，抓获的这名嫌疑人只是该诈骗组织中最底层的取款人，距离破案还相距甚远。

　　据办案民警说，就在范银贵出事之后的两天里，秦安县很多人都接到过类似的诈骗电话。可以说，范银贵的自杀刺痛了整个县城人的神经，人们都觉得惋惜悲痛。而之后疯狂的诈骗电话使得整个县城里的人对陌生电话心存芥蒂。

　　5 疑问

　　悲剧发生原因之一在于个人信息的泄露，公民个人隐私该如何保护？

　　妻子冯相香回忆，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只是隐约听到骗子在电话中告诉范银贵，他涉嫌“李忠非法洗钱案”。之后一名自称是“天津市西青公安局”民警的人又打来电话问范银贵是否认识李忠，因为一个叫李忠的人使用了范银贵的银行账号洗钱，检察院要冻结银行账户。之后，这名“天津警官”又让他找个人少的地方收传真。而让范银贵惊奇的是，传真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和准确的姓名、身份证号和籍贯信息，上面还写着“擅自泄密和通风报信将直接逮捕”。

　　这起事件中，范银贵的个人信息泄露是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办案民警说，电信诈骗造成的悲剧每年都在上演，轻则损失巨额资金，重则引发生命惨剧。显然，个人信息泄露已经成为公民生活的安全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