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缤纷的语言泡沫淹没了我们庄严的思想与纯真的情感。我们在轻松搞笑的调侃中,失去了某些应该有的圣神与敬畏。干脆说,我们赖以娱乐的网络正在毁灭我们本来追求的美好。
“潮词”的变化令人担忧
“这个演员真diao!”王莹脱口而出的话惹得父亲王舒斌在除夕夜跟她叨叨了一晚上。“就说那杂技演员功夫好,至于吗?”这位大二女生十分不解。
王舒斌可不这么看。“可不得了,一个女孩怎么出口就是脏话?虽然在生活中也偶尔见到diao、bi挂在嘴边的年轻人,但没想到我家的孩子也这个样子,这样发展下去可不行?我得把她扳过来。”他说。
的确,事情正在起变化。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网络空间的开放,互联网一代的年轻人在虚拟空间找到了自己的领地,青少年亚文化以惊人的速度被创造和传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激发了流行语言的迅速嬗变。
“我大四的时候吧,这个词从百度贴吧的李毅吧开始流行起来的。”现在银行工作的张羽2012年从中央财经大学毕业。“diao丝就是说穷人的啊,一开始是骂人的,没房没车无足轻重,后来被骂的乐呵呵接受了当作自己的标签,再后来大家都争着抢着叫自己diao丝,自嘲呗。”他笑着说。
张羽告诉记者,李毅吧是很多潮词的发源地,“高富帅”“白富美”“矮穷矬”“啪啪啪”这些青少年爱说的词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大家说这些词就是赶上了,特能表达情绪、特生动,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单身狗”“考研狗”“挂科狗”“绿茶婊”“心机婊”“鸡汤婊”……四川师范大学的大三学生左远一口气数出了十几种“狗”和“婊”的用法。“我觉得没什么,我们现在在校园里大家互相打招呼都爱加上个后缀,叫你个‘二货’,叫你个‘小婊砸’,那是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一本正经地说话也有,但跟舍友死党闺蜜们那么正式地说话就挺没劲的。”
作为一种自嘲的用法,一些原先不被接受的“污言秽语”作为新潮的象征被接纳到语言系统中来并得到了社会的认可。“老公,你说得对!发文章的小婊砸已经被我卸了!永远爱你,么么哒!”在“国民老公”王思聪微博上号召粉丝卸载网易客户端后,网易微博的如上回应获得了网络舆情公关界的广泛赞许。事实上,一些边缘词汇已经突破了青年人亚文化圈的范围,进入到社会的日常用语之中。“以前叫对决,后来叫PK,现在叫撕bi。”华南理工大学的吴燕说。“以前我刚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觉得有点刺耳,后来大家都这么说,也就顺其自然了。比如几个人竞争奖学金,就可以讲他们开撕了。”她说。
“我们那个时候也有脏话,但没有像现在的青年潮流语言那样一套一套的,全社会都关注、全社会都使用,更不会张口就来、随便就是一串。”华中师范大学讲师黄贺说。但他觉得,从语言的角度,如今青少年口中的脏话其实并不出乎意料。“哪个时代没有脏话呢?”黄贺认为,语言总有禁忌,激烈的情绪通过触犯禁忌得以释放,并没有什么不好。“你想想,中华文明那么多年,出现过多少脏词,有几个进到今天的日常语言中了?都是过眼云烟。”
王莹觉得,年轻人说“潮话”的时候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家长们想多了。“不就随便说一句话嘛,又不是那个意思,干吗非得联系到那些事去?”
不过,王舒斌还是告诉记者:“我可不想成天听这些词。前两天偶尔翻到那个挺火的综艺节目,瞄了一眼我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猜是什么,左右是两队的照片,中间四个大字‘撕bi大战’。”
(以上被访者均为化名,记者刘博超)
我们正在毁灭我们本来追求的美好
在某中学的运动会开幕式上,一个学生方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一边呼着高昂的口号,一边迈着整齐的步伐,从主席台精神抖擞地走过。方队前排的孩子举着一条横幅:“低调是最牛x的高调!”也许这个班的孩子想表达一种班级自豪感吧,然而他们可能不知道,他们自以为很个性的“牛x”二字,已经让他们班的形象黯然失色。
很难说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有什么恶意,因为“牛x”这个词已经成了许多人口中的常用语了,包括这个班的班主任——一位很美丽的女孩儿——可能也不知道这个词的本义。于是,粗鄙的语言就这样无知地侵入了校园。
侵入校园的当然不只是“牛x”,还有“傻x”“逗x”“尼玛”“卧槽”“哇塞”等网络语。似乎不用大惊小怪,放眼社会,包括网络社会,这些词都很“正常”,许多名人,包括我真心尊敬的文人学者,也都这样说。比如,我看过某著名画家接受采访的视频,“牛x”时不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确“很显个性”;还有我刚刚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相当不错,但题目是《谁有问题谁牛x》。
过去不能明说,最多私下朋友间在口语里面说说的词,现在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公共平台。包括电视台的主持人,我不止一次看到电视里女主持人毫无羞赧地谈“diao丝”说“牛x”。
突然想到前段时间的电影《老炮儿》来。该片中的主角六爷满口粗话。我曾经在微信上对此表达忧虑,说如果我的孩子还小,我是不会让她去看的。而且我相信大多数家长也会这样想。但马上有北京的朋友给我说:“李老师,您不了解北京的胡同文化,有理解上的隔膜。”我的确不理解,为什么北京胡同的文化就是满口脏话的文化?幸好有同样是北京的朋友告诉我:“我就是在北京胡同长大的,我就见不惯这种美丑扭曲的东西!”后来我进一步了解到,其实老北京人一般不会满嘴脏话,就是骂人也要骂得优雅,不用脏字。从老舍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就算是最底层人力车夫,说话也不带脏字眼的。说脏话的,都是坏人。这是一种积淀的教养,而这份教养和文凭没有必然联系。我小时候回乡下老家,长辈之间同辈之间以及上下辈之间,都那么客客气气,互相谦让。我不敢说他们都没说过脏话,但至少在公众场合,彼此都是很文明的——他们叫“讲礼”。
不只是语言学家,还有许多有识之士已经指出,这些粗鄙语言因网络而日常化,表明了一种优雅文明正在面临挑战。我同意这个判断。这不是保守。语言“约定俗成”的规律并不表明粗鄙词汇的流行都是语言发展的必然;一个民族优美得体的语言还是应该有文明作为内核。而现在,所谓“诗书之国”“礼仪之邦”的百姓甚至文人,都以语言粗鄙为正常,这绝不是正常的。复旦大学中文系严峰教授说:“今天,好像你要做好人,也得带脏字,因为脏字眼好像代表你是一个性情中人。反而说话像我们以前这么文雅的,感觉有点假,人家就觉得你做作,可能是伪君子。”我认为,这种“正常”恰恰是可怕的。
五彩缤纷的语言泡沫淹没了我们的庄严的思想与纯真的情感。我们在轻松搞笑的调侃中,失去了某些应该有的神圣与敬畏。干脆说,我们赖以娱乐的网络正在毁灭我们本来追求的美好。正如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说:“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正如赫胥黎在《重访美丽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随时准备反抗独裁的自由意志论者和唯理论者‘完全忽视了人们对于娱乐的无尽欲望’。在《一九八四年》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尼尔·波兹曼20多年前写的这段话,当然不是针对今天网络粗鄙语言的,但我读着却很自然地想到了中国的今天,古老而典雅的汉语正在被“牛x”与“diao丝”追杀得无路可逃,濒临绝境。——也许我言重了,但沉重的现实让我无法不悲观。
有朋友说:“官方语言无权替代更无权逼迫强奸民间语言。”甚至还有朋友说:“如果动用文化权力压制民间语言包括网络流行语的传播,这不但有悖民主自由的理念,而且是赤裸裸的文化专制。”我不同意这种说法。第一,我批评的只是粗鄙的语言形式,而非具体词汇所表达的内容。虽然语言形式总是和一定的内容相联系,但毕竟不直接绝对等同于语言内容。同一个意思,所能选择的词并非唯一。我的意思是,在表达某种思想情感的时候,最好避开不雅词汇。第二,不能把民间语言与粗鄙语言画等号。民间语言其实并非全都是鄙陋不堪的。第三,对网络语言的流行我不一概反对,诸如“颜值”“点赞”“高大上”“你懂的”“也是醉了”“吓死宝宝了”等等,或简洁或幽默或含蓄,丰富了语言表达,不也挺好吗?完全可以广泛使用。
还想强调的是,我这里只说的是语言形式,不涉及言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当然,二者显然不能截然绝对分开,如果要仔细从学术上去探讨,这篇文章将没完没了,我只是大体这么说说。如果把粗鄙语言等同于民间语言,高雅语言等同于官方语言,只要粗鄙的语言便是“民间”的,只要高雅的语言便是“官方”的,进而上升到“民主”与“专制”的“政治高度”,这是不是典型的“上纲上线”或“站队思维”呢?
当然,语言的流行与淘汰是一个很大的话题而且很学术,我不可能在这篇幅有限的短文里深入探讨;我也没那个使命更没那个能力“扭转乾坤”,让这些粗鄙语言一夜之间在生活中消失。
其实,“粗鄙”这个概念也是含混不清的,谁能界定什么是“粗鄙”?的确要警惕以“纯洁语言”为由实施语言专制。但我这篇文章所说的“粗鄙语言”特指赤裸裸直指男女生殖器的不雅词汇,这些词汇在公共场合日常生活广泛运用,我还是认为不妥。当然,如果这些赤裸裸的不雅词汇在私人场合彼此开玩笑说说,也无伤大雅,因为这并不妨碍任何人,更不会产生任何社会不良影响。然而在正式的媒体上,在课堂上,在公共场合,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反对粗鄙语言在公共场合流行,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但是,我是教师,而且是语文教师。我觉得我能做到的是,第一,我不说这些词;第二,让我的学生也不说这些词。请别给我说什么“社会环境是这样,学校和教师洁身自好有什么用”,守住我们的课堂与校园,如士兵保卫城堡一样,自然而圣神。理由我不用多说,对于教育而言,没有教师的优雅,就没有学生的优雅,而没有学生的优雅,就没有未来中国的优雅。更不用“论证”为什么社会生活中的一些话教师就是不能说!——对于一个学校来说,教师不说脏话,还需要论证吗?
(李镇西,作者单位:成都市武侯区教育科学发展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