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癌患与拮据中挣扎的亲情
制图/许天野
1.和之前当地医院的医生建议他们去大医院会诊的犹豫不同,这次诊断,更像是一纸已经生效的判决
“cancer”是初中还没毕业的文文确切认识的第一个英语单词。尽管他不会发音,但当它出现在父亲的门诊病历中时,文文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个单词所代表的含义。
“我们就是再来确诊一下,看我们那里的大夫说得准不准。”9月13日上午8点半,文文带着父亲和当地医院的所有检查报告和诊断结果,出现在兰大一院的门诊大厅。一件枣红色的西装并不合体,再配上一双黑色的布鞋,以及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因为长时间的室外工作而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庞,让23岁的文文身上带着一份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重感。他身边48岁的父亲,已经被严重的腰腹部疼痛折磨了半个月。
门诊号是文文托一位在兰州打工的朋友提前预约的。为了有机会能单独和医生沟通,他把父亲安顿在一张远离医生办公室的座位上,自己则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排队。
当里面的医生看到第4位患者的时候,门口的护士示意文文可以进入医生办公室等待。文文推开门进去,正在就诊的是一位19岁的女孩,因为前一天午饭后一直恶心腹泻,所以来医院。女孩病恹恹地坐在医生面前,陪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母亲,中年女人反复说明女儿现在正在读高三,学习紧张,希望医生能尽快看好女儿的病,好让她及时返校。
文文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19岁的时候,他已经出门务工两年了,但即便是这样,这个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成年,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大男孩,也绝对没有做好准备在自己23岁的时候,面对父亲罹患“Cancer”的事实,而且是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先后失去自己最爱的爷爷奶奶之后。
“大夫,我们当地的医院让我们到兰州的大医院做个会诊。如果一会儿你们确定的情况和现在一样,请你不要直接告诉病人。”文文用明显生硬的普通话向医生提出请求,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文文把父亲喊到了医生面前。
文文把所有的检查报告一张一张地摊开在医生面前,唯恐漏掉一张从而导致医生的判断失误。
医生详细地询问了文文的父亲一些问题,又仔细地看过每一张报告单,满是遗憾地说:“和你们之前诊断的结果一样。”
“需不需要我们再做一些进一步的检查?”文文不死心,迫切的语气里寄托了最后一丝希望。
“不需要了,这些报告单显示得已经很明显了,诊断结果可以很确定,只是看你们怎么治疗,如果要住院的话,我现在给你们开住院证。”医生理解地看着文文,耐心地解释。
尽管在来兰州之前,他已经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是和之前当地医生建议他们去大医院会诊的犹豫不同,这次兰大一院医生的诊断,对文文来说,更像是一纸已经生效的判决,而他虽然早有准备,但仍然在听到确定答案的瞬间,陷入了汹涌袭来的慌乱和无助之中。
他其实很想陪父亲聊几句什么,但习惯了多年来父子之间沉默的相处方式,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2.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和无助之后,文文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他把父亲安顿在门诊大厅的座椅上,自己借着给父亲买矿泉水的机会走出医院。拥挤的马路被来来往往的车辆堵成一团,正如此刻文文郁结的心头。
走出医生办公室之前,也许是出于同情吧,那位中年女医生在身后提醒了一句:“看这个病要准备很多钱。”文文听到了,尽管心中感激,但是害怕父亲起疑,他搀着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刻,这句话重新盘踞到了他年轻的心上:很多钱是多少钱?先不说这么多钱自己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来,即便是拿出来了,父亲的病又能治到什么程度?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家再说吧。即便是决定治疗,父亲也不可能在兰州住院。虽然新农合医保可以报销部分费用,但没有下级医院的转院证明,在兰州住院医药费无法报销。以父亲的病情,一旦住院必然是一场持久战,家人若跟到兰州来陪护,衣食住行都将面临困难,到底没有在当地治疗更方便。更何况,当地医院的医生一再叮嘱他们,只需要到兰州做个会诊,确定诊断结果即可,不需要做任何治疗,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更好的治疗方案呢?
文文回到门诊大厅,决定先带父亲回家。一路上,他尽量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和父亲之间几乎零交流。尽管在心里,他其实很想陪父亲聊几句什么,但习惯了多年来父子之间沉默的相处方式,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下午3点半,文文和父亲回到了当地医院,将兰大一院的诊断结果交给之前看病的医生,准备为父亲办理住院手续。医生犹豫了一下,向文文了解家里的经济状况。
家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房盖了一半,只起了外面的框架,房子里面因为没钱还没有装修;头一年为家里两位老人办葬礼欠下的5000元债务还没有偿还;妹妹身体一直不好,每月需要花费五六百元的药费……
“你媳妇儿娶了没?”医生打断了文文的回答。
看到文文摇头,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就不要住院了吧,我开些药,你们拿回家去吃。到病人实在吃不下药的时候,再来输液吧。”
文文愣住了。他当然明白医生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尽管在初步诊断结果刚刚出来的时候,他就被告知父亲的病时日无多,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回家的路上,类似要不要给父亲住院治疗、住多久的问题也曾多次在自己的大脑中盘旋,但是当医生真的替他做了这项重大决定时,文文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更加重了他内心的愧疚和负罪感。
“或者我们先住一段时间看看?”文文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矛盾和虚弱。
“你这娃不清透。大夫都说了不用住院,我们开些药就成了,多花那个钱干啥?”父亲对医生的决定十分满意,急忙阻止“犯傻”的儿子。
终究是没有住院,不知道文文是如何在伦理的拉扯和亲情的拷问下做出决定的,总之在下午5点半的时候,文文和父亲重新回到了那个只盖了一半的二层小楼的家。
面对母亲急切的追问,文文撂下一句“不要紧,肝炎”,独自出门去了。
3.他的生活,就和他的身份一样,牢牢地被“农民”“农村”禁锢着
“命,这都是命。”深秋的乡村,已经是凉意四起。文文站在离家不远的一道梁上,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此刻,也许只有承认“命运”的存在,那些长久以来一直围困着文文的迷茫和不甘,才有可能被简单地释放吧。
17岁,当许多同龄人还在校园上学的时候,文文已经说服父母出门打工了。读书改变命运的观念,在文文所在的当地农村并没有深入人心,文文比其他人更早地接触了社会的好处是,他也更早地规划了自己的发展和人生。外出务工两年之后,“见过世面”的文文有了自己的想法,19岁的时候,他在工地上跟了一位开挖掘机的师傅,鞍前马后,勤勤恳恳,一步一步从学徒到技工,文文的工资也水涨船高。
“一个月5000元,在你们城里算什么工资水平?应该也不算太低吧?”文文一脸迷茫。按理说,他挣的钱并不比很多城里人少,但是他的生活,就和他的身份一样,牢牢地被“农民”“农村”禁锢着。
让文文不明白的是,月薪5000元的城市青年,可以吃西餐、看电影,出门旅行,而他连给最爱的爷爷奶奶办葬礼,都需要向亲戚借钱;月薪5000元在城市里就可以贷款买房,而且房价一路飙升,稳赚不赔,而他的房子盖了三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框架,使用若干年后折旧破损或者形势所迫,再拆掉重盖,又要重新花更多的钱,房子就像个无底洞,永远在吞噬着和他一样的农村青年的血汗钱;至于娶媳妇儿……父亲当初决定翻修20多年前的老宅盖楼房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给他说亲的,父子俩商量着用今年打工挣来的钱把房子装出来,然后再攒上两年的彩礼钱,而现在,一切变得更加遥不可及,连父亲生病,也只能“遵医嘱”带他回家……
为什么会这样?文文想不明白。他心有不甘,却无力改变……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兰州晨报记者赵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