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西北角】几多回忆几多情 沱江船工号子穿越时空焕新生
“沱江悠悠沱江长,沱江弯弯去远方。两岸青山美如画,千里碧波走帆梢。”以前没有公路,自贡的盐、内江的糖,全靠这条水路往外扛,纤夫们肩头勒出的血印子,比日头还红。那时候,号子就是过滩的通行证,“幺呵”一声,浪头得让路,再一声,船就游到了码头。
扛起录音机,记下沱江声:非遗传承人的打捞与守护
李远辉是四川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沱江船工号子”第七代传承人,在电话中,“重走西北角”采访小分队一行约好在内江市东兴区文化馆见面。文化馆位于凤窝街的一条老巷里。巷子窄,店却挨得密。十三块管饱的自助小饭馆,饭香混着四川特有的油辣味往外冒。再往里走,清一色是麻将馆——“哗啦啦”的麻将声不绝入耳。
第一次见到李远辉,他手里拎着刚从早市买来的肉与菜,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竖条纹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后背有些驼。李远辉见了笔者,往前招了招手,“走,上楼,号子在楼上。”
楼上是历史,楼下是日子。

李远辉讲解“沱江船工号子” 申思璇/摄
李远辉的履历像一条从沱江分出的支流,起点就在江水里。四岁那年,李远辉被送到东兴区小河口镇外婆家。当时内江市制糖业和水运十分活跃,很多人从事纤夫行业养家糊口,他的三个舅舅全是拉船人,最小的三舅专司喊号子。
“天没亮,船头铁锅咕嘟咕嘟冒热气,焖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豌豆饭——豌豆胀肚、打气,一碗下去能把号子顶到对岸,稀饭不敢碰,跑不了几篙就饿得心慌。”李远辉说。在与船工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不同滩口的号子逐渐为李远辉所熟悉。
三年后,李远辉回到郭北镇老家,村头的高音喇叭播放民歌,他跟着哼,哼会了调,也哼出了兴趣。十四岁,县文工团招生,李远辉被录取,几年科班训练,简谱、配器一路啃下来。再后来,四川音乐学院进修,系统作曲法、民族音乐史……全部装进他的“工具箱”。李远辉后来进入内江市歌舞团、东兴区文化馆工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政府重视推动抢救民间音乐的工作,三十八岁的李远辉积极参与其中。“那会儿还年轻,身体壮实的很,不过没有柏油路,都是泥泞的土路,我和另一个工作人员轮流扛七八斤重的老式录音机,沿着沱江边的小镇挨家挨户搜寻老船工的身影。”
李远辉边说边把双手举到肩后,做了个扛录音机的动作。三年下来,李远辉走遍了内江东兴区的顺河、平坦、石子等多个小镇,穿烂了十多双鞋,最终找到会吼沱江号子的船工十多位,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也已经六十二岁,最终录制了数十首原生态沱江号子。
后来整理《中国民间歌曲集》时,李远辉在沱江两岸一带找回了七位能够唱诵号子的老船工。李远辉说:“录歌时,那些老人唱着唱着号子就哭了,是因为船上的日子苦啊。”那些被漩涡撕碎、被岩石磨破、被烈日烤成盐粒的日子,全被号子一根线串了起来。
“‘沱江船工号子’的种类也不尽相同,在河流的不同处会有不同的号子。比如开船有《出档号子》,平水划船有《划船号子》,遇到急流区域,则是《斑鸠号子》”。
李远辉话音未落,身子已先一步“入戏”——左脚猛地前踏,右脚拖后,腰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双手虚握纤绳,肩头的那件竖条纹衬衫因弓起来的背显得鼓胀。“幺呵幺呵嘿罗嘿——”,霎时,彷佛站在堤岸,脚下是紧密的岩石粒,面前船工们的肩膀被纤绳磨出一道道深槽,汗珠顺着脊梁滑进裤腰,那个“三尺白布四两麻,脚蹬石头手扒沙”的艰苦年代展现在面前。
“‘沱江船工号子’的曲调唱法和其他川江号子不同,比如《斑鸠号子》是‘踏脚斑鸠’,节拍落在踏脚上,其他川江号子则是‘提脚斑鸠’,节拍落在提脚上。”他突然严肃起来,并站起来演示,双脚重重跺地,节拍如铁锚砸进岩缝,那一下“踏”不是简单的落拍,而是把全身重量、船头浪花、甚至江底暗礁的反抗,一并踩进鼓点。
临别时,李远辉说,“只要还有人愿意俯下身来打听‘沱江船工号子’,我就一定要把它的来龙去脉讲全。”老人语气坚定,彷佛多一个人听见,就多一条江在世上流。沱江船工号子是沱江交给李远辉的最后一条纤绳,他得把它递远些,再远些,直到江声在人心里继续往前淌。
谱就新声,延续沱江韵:非遗传承创新路
隔日午后,笔者再次来到文化馆,推门,吴江正在办公桌前,他是内江市东兴区文化馆的副馆长,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前查看沱江船工号子的视频资料。

吴江在看“沱江船工号子”谱曲 申思璇/摄
“电影《走走停停》的副导演来踩点时,先找我聊了沱江船工号子。”吴江一开口,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前几年成都某高校的老师也找我了解过沱江船工号子,还有几个本地大学生追着我问。他们好歹是四川人,你们从兰州赶来,咋晓得我们沱江船工号子?”得知采访小分队是因为网上一篇报道专程而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头,眼角笑出褶子。
“沱江船工号子作为我们东兴区第一个省级代表性传承项目,我们非常重视。我们一直在琢磨,怎么把号子更好的传承下去,最终我们通过舞台表演的形式表现出来,给它提供一个展演的平台。”吴江说。
目前,沱江船工号子主要通过下乡展演、龙舟赛事和各类文艺演出三种形式进行传播。2024年8月10日,《沱江船工号子》作为东兴区唯一参演节目在四川群星大剧院举行。上个月,《新沱江船工号子》在内江第十三届大千龙舟经贸文化博览会开幕式上震撼上演。“这些大大小小的演出活动效果都不错,群众都很喜欢,特别是今年龙舟赛的新沱江船工号子也得到了省领导的夸赞。”吴江说。
说起沱江船工号子在传承上面临的困境,吴江并不讳言:“非遗想活下去,先得成‘规模’,如果它创造的经济价值很小,很多人就不愿意去学,倘若能够创造出很高的价值,那一定很多人争着来学嘛。”
说到这,吴江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度,“沱江船工号子不像其他产业能够创造巨大的经济价值,现在的机动船代替了过去的人力船,过去的船工行业消失,沱江船工号子不再具有实际应用价值。如今我们把它搬上舞台,不过是想让年轻人感受非遗的魅力,感受这些非遗的来之不易,提高大家对非遗的保护意识。”
吴江出生在一个艺术世家,他的父母、姐姐曾经都在内江市文工团工作,受到艺术环境的熏陶,吴江自然而然也就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开电脑文件夹,里面有他录制的新沱江船工号子,他一边播放着音频,一边自己唱着。音频里,男声低、女声高,像两条河在暗处交汇。吴江把音量调大,唱到“嘿佐嘿佐”时,他突然停住,鼠标停在波形图上一个小尖峰,“这里,是我们的和声轨。后面有词的地方,我们还要摆动身体来把情感表达出来嘞”。
“狂风和巨浪呵,号子勇敢闯呵!哥在前面吼呦,我在后面和呦!”男声低,是冬天枯水期裸露的河床,石头硬扎扎地不肯低头。女声高,是涨水时漫过堤坝的浪头,柔软却能把整座城推得晃三晃。两条声线一撞,撞出甜城坝子人骨子里的脾气——再苦的日子,也要像熬糖一样熬出光亮,再陡的滩口,也要把纤绳勒进肩肉里唱一句“解忧愁”。号子词里没有“投降”二字,只有“纤绳拉伸”四个字,拉的是逆流而上的木船,也是一代代内江人攻坚克难的志气。
伫立江岸,感思千年音:从号子到文化的血脉相传
结束采访,笔者径直奔向沱江岸。护栏外,一座铜雕赫然闯入眼帘——三位船工弓背拉纤,绳索勒进肩胛,肌肉隆起,坚定向前。伸手触碰那条被人们摸亮的纤绳,指尖一震,耳边仿佛炸开一声“嘿佐”。身后,老城的麻将声、汽笛声、蝉鸣声,忽然都退得很远。从谋生到奋进,从号子到符号,内江人的韧劲、川南人的泼辣,还有悠远的历史,在号子声中化为这片天地间的文化年轮。

沱江纤夫雕塑 刘一菲/摄
沱江文化的脉搏,一半系于江水的永恒奔流,一半系于内江人代代相传的记忆。船工号子曾是拉纤的节拍、过滩的命线,如今马达替换了桨橹,那声“嘿佐嘿佐”却仍在喉咙里、在舞台上、在短视频的背景音乐里回响。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4级硕士研究生刘一菲、申思璇、赵梓涵;指导老师张维民、王强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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