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五记(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国纪实)
2019年3月28日,在甘肃省古浪县境内的黑岗沙风沙口,八步沙第二代治沙人在沙漠中压沙治沙。
新华社记者 范培珅摄
白与绿
古浪八步沙,在腾格里沙漠南缘。它的出名,并非仅仅是进入此沙漠,走八步得歇一歇。更重要的是,由于石满、郭朝阳、张润元等六老汉治沙的事迹。自1981年秋天,六老汉结伴带领全家搭窝棚治沙,到目前已38年。带领我们进入沙漠的,是“沙二代”郭万刚,他也67岁了。
风吹沙响,响的是榆树、沙枣树和花棒、柠条、拐枣叶子的组合交响,还有各种花香裹在一起的味道。
已有30多年树龄的沙漠之树在它们挺拔姿态中展露的精神,就是六老汉和沙二代、沙三代们的精神。
立体的绿,让我们的眼睛开始温润,慢慢歇下来领受这摇曳着生机的恩赐。这不是自然单纯的恩赐,而是六老汉及沙二代、沙三代用心血与沙漠斗智斗勇斗狠的实证。
“八步沙不治,土门子不富。”八步沙的东面,原是古山墩煤矿。想挣银子的本地人和外地人,驴驮120斤煤,人背100斤煤。走三步,退两步;走八步,歇五步。驴驮的口袋里的煤被倒出,人背的背篼里的煤被晃出。出了八步沙,驴驮的仅剩80斤,人背的剩50斤。春秋两季,风横沙飞,驼队跋涉在沙漠中间,望着黄如枯草的沙漠,把泪珠和尘粒摔成八瓣。
治沙。
六老汉毅然走进了八步沙。
7.5万亩,八步沙沙漠被绿锁住。站在六老汉背后的,是国家三北防护林的强大支撑和当地政府强有力的防沙治沙举措。一群人努力的成效,在国家战略中得到了彰显。
“六老汉的头发白了,八步沙的树也绿了。”白与绿,有了辩证关系。已完成八步沙防沙治沙的六老汉和沙二代又举家向黑岗沙、六槽沙、漠迷沙三大风沙口进发,他们之中,沙三代以更年轻的姿态和精神融入,让八步沙也变得年轻起来。多年来的精神接力,八步沙三代愚公已经累计完成治沙造林21.7万亩,管护封沙育林草37.6万亩。他们只有一个愿望:筑梦八步沙,用愚公精神在这里创造奇迹,让生命充满一种绿色。
守 望
1999年3月3日,抱着“不让沙漠毁没土地、房屋,就能保住自己的饭碗”的念头,王天昌与儿子王银吉一头扎入沙漠,一干就是18年。其间酸甜苦辣,现在老人讲起已有历经磨难后的平淡,惟有提及2005年大孙子罹患绝症不治而亡的经历,老人总会泪流满面。那年,大孙子王志军14岁,总喊自己不舒服。王天昌父子治沙正处于关键期,植栽的梭梭苗需浇水。当孙子晕倒在学校时,一家人才扔下梭梭苗,把孩子送往医院检查。天塌的事发生了,孙子是脑瘤。王天昌自己守着沙漠刚植的苗木,让儿子王银吉带着王志军到各地寻医问药,然而已错过最佳治疗期。孙子弥留之际,说希望把自己葬在八十里大沙漠的高处,他要守望着爷爷和父亲把这片沙漠治绿。
沙漠确实绿了。每当行至埋孙儿的地方,老人总会驻足。
我们坐在王天昌住了8年的窝棚前,几朵黑云压了过来,滴下几滴太阳雨。王天昌靠在一棵树下,讲起给老天磕头,让老天每天都能下一场透雨在沙漠里的祈愿。可惜,几滴雨过后,阳光又洒在沙漠上。那把被老人称为沙漠枪的治沙工具,静静地躺在老人的身旁。这不是枪,它一头焊着铁锨头,一头尖若矛头,被磨得铮光发亮。离矛头40厘米处,焊接一蹬脚的铁杆。正是运用这种自制工具的特点栽种梭梭,才保证了梭梭的成活率。
“天上下纱帽,头得伸出去接,睡在炕上戴不上。”又一次告别老人的时候,老人唱道。他说,一切都在于干,还在于会干。只有努力,踏实干,干涸了的红水河里才会再次有水。
老人所说的红水河,古名长泉水,过去古浪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时,沿红水河老河槽一直走,望到水就到家了。红水河干涸后,还有王天昌老人7500亩的绿。望见绿,家也就不远了。
在老虎口的梭梭林间散步
老虎口,因风大而得名。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东缘,面积17万亩。
在中国位居第三大沙漠的巴丹吉林沙漠,老虎口所占面积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民勤县来说,则是绿洲西线最大的风沙口。
在10多年的时光中,我见证了民勤人治沙的过程。尼龙网、生态垫、芨芨草、卵石、秸秆等,凡能挡风固沙的东西,都与老虎口有了交集。而麦草,作为铺设草方格的用量最大的防风固沙物,成群结队地列布于沙丘。在不同物事围拢的方格中,梭梭有了一个虽小但能扎根的家。
10万亩的梭梭,成为老虎口沙漠身上的色彩。这并非斑斓的花纹,而是生命的律动。
清晨,我走进了梭梭林。沿着梭梭林的间隙,我寻着悦耳的鸟声。老虎口成了喜鹊、麻雀、野兔、狐狸的天地,有了这些,更显得幸福无比。亦如拥有幸福感的、正在梭梭林间散步的我。这可是被誉为中国频发的沙尘暴的沙源之一。在老虎口沙漠散步,无疑是一种奢侈。
鸟鸣在继续,它们不知疲倦,正如数十年来的治沙人。每年冬春两季,他们背着馒头和水,冒着漫天风沙和严寒,带着麦草捆,弯腰铺着麦草方格。在方格里,又苦植梭梭苗。那满目的青绿,是他们持守征战沙漠的一种见证。
青土湖的月光
夕阳从巴丹吉林沙漠落下,月亮从腾格里沙漠升起,这是我数年前在民勤青土湖偶遇的一大奇观。
青土湖,原名潴野泽,又名休屠泽,在《尚书·禹贡》的记载中,属当时中国的大湖之一。
1957年,青土湖干涸沙化,沙厚达3至6米。上世纪90年代,沦为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2002年,《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规划》制定施行。2010年,随着人为的第一股水的注入,青土湖重现水光。目前,青土湖的水域面积已恢复为26.67平方公里。
生活在民勤城的人们,常常从风沙中仰起头,喃喃低语:民勤城无北门,北门埋在沙漠中。
埋在沙漠中的,还有数以万计的水生动物。10多年前,当青土湖还未列入国家重点治理规划时,一沙黄天的青土湖,除零星的沙生植物外,白花花的贝壳和青油油的蟹壳,布满整个沙丘。
再次到达青土湖时,我仍选择了黄昏。我眼前的青土湖,在十万或百万芦苇的绿意铺陈和水域荡漾中,让人又一次领略到了人类利用和改造恢复自然的巨大作用力。
我进入芦苇荡,用手艰难地拨开芦苇,寻找依稀能下脚的堤面。水是人工注入的,芦苇却是从沙漠中冒出的。这些芦苇,眠梦了100多年,在清水的唤促下,几年之内,呼啦啦成为一个又一个的芦苇荡,让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比目而视。
“晨看老虎午伴沙,半夜起来吃西瓜。”老虎指的是老虎口沙漠,西瓜泡馍是民勤人的一种惯常吃法。在沙漠里品尝带有沙漠风味的美食,夜色便会入味。青土湖沙漠里的沙生植物在褪去浓重的温度外衣之后,一个个精神起来。生活所处地方的认同度决定幸福度,芦苇是,梭梭等植物也是,那些生存在沙漠里的动物更是。
人也无法免俗,但决定人的幸福感的,除了自然,还有诗和远方。
命运之湖
一座水库与一个城市血肉相连。水库叫红崖山水库,城市叫民勤。民勤西、北、东三面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这个城市的生存更需要抗争的精神。
面对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虎视眈眈,现今,却没有任何一座自然湖垂青民勤。
民勤的命运,就维系到了红崖山水库的身上。
1958年,民勤人在沙漠里人工修建了这座水库。87.4万亩耕地,27万多人口的生活、生产以及生态用水就有了保障。红崖山水库,成为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2010年至今,红崖山水库已向青土湖输送了2.495亿立方米的生态水量。
生态,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而成为实践的行动。到了夏天,红崖山水库的冰才能完全消融。春天的红崖山水库,还把冬紧紧挽留,冰面上的沙尘在这个间隙中仰望着天,在黑蒙蒙中收缩身子。一旦冰融,它们就会沉向湖底,和鱼群为伴。
50多年的尘沙,把水面垒堆得老高。2016年,红崖山水库加高扩建工程实施,这是国务院确定的全国172项重大节水供水工程之一,也是国家发改委确定的2016年开工建设的20项重大水利工程之一。一座水库的命运,上升到了国家层面。
民勤,这个原本以农为主的县区,在痛定思痛之后,改变着供水节水和种植养殖的习惯。水的文章怎么做,不再是一种单一的阐述,而成为一次革命。
保住了红崖山水库,就会保住青土湖,也就保住了民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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