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雷丨深入灵魂的书写 ——序徐永盛《青山横北郭》
冯玉雷
多年的文友徐永盛又有一套书要出!感慨,感叹,感想。虽然是电子版,但我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谓之“河西三部曲”,也未尝不可。那些文字,都是徐永盛在繁忙工作之余硬挤时间加班加点熬出来的。我觉得,他的书写状态、书写精神代表着一种文化现象。要谈他,我觉得不要局限于作品本身,还是多谈谈作品之外的东西。
这些年,我与徐永盛交往颇深,所知颇多,话题就要长些,远些。
2012年6月我到《丝绸之路》杂志社任职后,雄心勃勃,有两个宏大愿望:其一,约请参加全国三次文物普查的文博工作者撰写考察笔记,由单篇到多篇,再汇集成书。从县到市,再到省,如果能推向全国,可辑录海量田野考察资料,功莫大焉;其二,约请一批地方作者,实地踏勘其生活地的河流,考察其流域、地理、历史、人文、现状等等,为每条河写传记,汇集成《新山海经》。这两个愿望,一有机会我就呼吁。不厌其烦,不惧人烦。但最后都未能实现,主要是资金限制。如果有三头六臂,我自己就可以写了。
2013年,叶舒宪先生参与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结项,结论认为在昆仑神山瑶池西王母神话的背后潜藏着惊人的历史真相:新疆昆仑山特产和田玉对华夏国家建构具有实际的推动作用。中华文明的起源与西部玉石资源的持续向中原运输密切相联,而相关的系统调查和采样却基本处于空白状态,学术研究薄弱,缺乏基础资料和地理线路数据。针对这种现实境况,在叶舒宪先生带领下,《丝绸之路》杂志社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上海交通大学、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中国甘肃网等单位,从2013年至2018年以拉网方式在西北地区完成了14次玉帛之路文化系列考察活动,对西部七省区已知出玉石的地点全部做了调研和采样。考察过程中,考察成员每天都要撰写笔记,第一时间在中国甘肃网首发。考察结束后,《丝绸之路》出一期考察专辑,大约每两年出一套考察丛书。
考察团成员中,徐永盛是唯一生于斯、长于斯,长期在文化系统工作,也经常跑田野、接地气的作家。他对河西走廊文化的感知,与外界专家、作家有很大的不同。河西走廊文化自成体系,特色非常鲜明。齐家文化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重要遗址就是武威皇娘娘台,也是全国青铜时代独特的代表性遗址。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易华兄认为皇娘娘台遗址规模和内容可与齐家坪遗址交相辉映。作为甘肃正式发掘且已有报告发表齐家文化重要遗址中的幸存者,在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中具有无可比拟的学术价值和历史意义。
由于工作繁忙,徐永盛仅参加过两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动,前两套丛书中分别有他的《玉之格》和《长河奔大漠》。此前,徐永盛的主要精力集中在文字叙事的“小传统”,对器物叙事的“大传统”比较陌生,极少关注。参加这两次考察及相关学术活动后,他开始“恶补”史前文化,努力打通大、小传统,并且有意识地把绿洲丝绸之路与草原(沙漠)丝绸之路联系起来研究、书写。2015年2月3日——10日,受叶舒宪先生委托,推进内蒙古社科院2015年草原之路调研项目,《丝绸之路》杂志社组织实施“环腾格里沙漠大考察”,重点考察草原丝绸之路及其与丝绸之路北道、灵州道关系。我们在武威与徐永盛见面,聊天到半夜。当年6月,徐永盛参加草原丝绸之路段的考察,之后著述《长河奔大漠》。书名是我建议改定的,通过石羊河北流进入巴丹吉林、腾格里两大沙漠包围中的青土湖这一自然现象,比喻历史上河西走廊与北漠玉石之路交通的事实。
徐永盛对考察活动的另外一个重大贡献,就是率领武威电视台团队利用业余时间免费拍摄、制作四集纪录片《玉帛之路》,分别为《玉出昆冈》《驿路寻玉》《玉振金声》和《玉耀陇原》,每集60分钟,总时长240分钟,由武威市广播电视台、《丝绸之路》杂志社联合出品。该片通过“中国玉帛之路暨齐家文化考察活动”的客观纪录,全面反映专家学者对玉帛之路文化的研究和探索。它是首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反映玉帛文化考察活动的纪录片。除了创作人员和考察人员的付出,也凝聚了国家文化部原副部长郑欣淼先生,作家、阿克苏地区人大主任卢法政先生,国家一级书画家、陕西书画研究院原副院长郭钧西先生,兰州城市学院副教授、作曲家赵小钧先生等其他各界人士的心血。他们都在合作中表现出了玉石般的“君子之德”。如今,为纪录片题写片名的郭钧西先生已于2018年5月一次手术中猝逝,睹字思人,不胜嘘唏!
由于经费原因,这部纪录片未能在省级以上电视台播出,甚为遗憾。
徐永盛还参加过杂志社组织的其他文化考察活动,每次都有详细记载,也总要反复核对史料,不求量,只求真。这次我阅览“三部曲”中的《青山横北郭》,感到吃惊,因为那次考察我们同行,几乎环绕河西走廊北山、南山扎扎实实转了一圈。然后从景泰渡过黄河,穿越白银哈思山,经石门、水泉、野马滩等地到达兰州。我的考察笔记不到五万字,而徐永盛结合他以前在祁连山中的一些工作经历、考察和感悟,竟然写了十几万字!在这部作品中,徐永盛并没有停留在单纯的田野纪录层面。他通过山峪、古道、古城、河流等自然存在状况,分析推理山、水、路、城之间的关系,从人类安全防御体系、历史演变的秘密通道这样的角度,对自然与历史文化的遗存予以了新的诠释和提升。陆建芳、叶茂林、李并成等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先生认为这样的考察很有意义,这样的考察论断很有新意;李继凯、周明全、朱忠元等文学评论家、文化学者认为,这种把田野与文献结合起来的考察对解读古代文学及现代丝绸之路文学艺术作品都有很重要的作用。
徐永盛工作强度大,事务多,又要挤出时间进行他挚爱的文化书写。长期劳累,导致心脏出了些问题,前几年曾经多次住院治疗。今年,他利用国庆长假考察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史前文化后,胰腺又有麻烦,不得不再次住院。我不止一次劝他,到这个年龄,写文章就要悠着点。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怎么写也写不完。可是,他不但没减轻劳动,似乎“变本加厉”,对自己愈发“狠”,一次推出三本书!《青山横北郭》只是其中一部。几十万字,对专门从事写作的人来说都不是简单的事。对工作繁忙的徐永盛而言,得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和努力!
受徐永盛之托,为即将出版的《青山横北郭》写些文字。借此机会,重读《风沙磨砺俏玉容——创作四集大型电视纪录片
我非常赞赏徐永盛的书写态度和精神。早在认识他之前,刚刚步入社会时,从拜访临潭一中教师、“花儿”研究专家宁文焕开始,我的交往人群中有不少人是地方文化学者——这样说,主要是指他们工作、生活环境不在大城市或特大城市,是小城市、小城镇,甚至农村。但他们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持沉静,做事情、写文章不受各种外在东西支配,作品比较纯粹。这种观念越来越顽固,可能有些偏颇。2012年之前,我是个体文化书写者和文学创作者,这种观念客观上影响不到很多人。到《丝绸之路》杂志社后,我们特意开设一个栏目:“田野·工作室”,就是要把学者书斋研究与田野考察联系起来。选择稿件遵循张潮在《幽梦影》中说的大原则:“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有些文章虽然写得通顺,华丽,但没有多少实际内容,就婉转退稿;另外一些来自基层文化学者和作家的稿子,有些文字虽然朴拙、粗糙,但有很重要的原创内容,经过修改后发表,可以弥补正史之不足。虽然有些稿件加工起来颇为费力,但从长远来说,更有价值。基于这种“价值观”,我们办刊的宗旨更多地倾向于地方文化工作者。当核心期刊越来越成为香饽饽时,不少朋友劝我们努力进入那个行列。当下,纸媒生存越来越艰难,成为核心期刊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但会有一大批默默无闻的地方文化书写者将被排斥在门外。所以,对《丝绸之路》能不能进核心期刊,并不在意。我们最关心的是,如何尽可能刊发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文章。
有时候,我也怀疑是不是落伍太多?会不会给《丝绸之路》带来负面作用?还有,对那些地方文化作者,顽固地灌输自己的观念,是不是太苛刻,要求过于高了?大家都生活在世俗社会中,何必要苛责那些既为生活苦苦挣扎,又要为精神追求孜孜不倦努力的作者?
徐永盛发来《青山横北郭》书稿时,我正准备前往陕西礼泉县拜会著名评论家阎纲先生。粗粗浏览一遍书稿,想起很多奔波在田野、书写在大地的学者、作家,再次为这些问题纠结:他们像农夫一样辛勤耕耘,收获的荣誉却稀少而微薄。大多数人没有课题费或其它支持,还要自己掏钱,这样矢志不移地坚持挖掘地方文化,到底值不值?
伟大梦想与冰冷现实之间的巨大冲突郁结于胸,欲说还休。
2019年12月14日,我和赵录旺、何延军、秋军胜等几位大学同学,还有我的两位研究生从西安市出发,到陕西礼泉县拜会著名文学评论家阎纲先生。座谈中,阎纲先生说了一句话:“写文章,要深入灵魂才有意义!”
我内心的犹豫彷徨一扫而尽!
在徐永盛散文集《梦里水乡》序言中,我曾写道:“他本质上是在巨大的历史反差和巨大的文明失落中游走的行吟诗人。……他无意苦争春,却道出了古凉州大地上执着守望着的生灵的内心伤痛与希翼。于是,他成了家乡文化精神的代言人。毫不夸张地说,永盛在河西走廊东端,在祁连山与腾格里沙漠之间的人文绿色屏障中增添了一棵胡杨树。”至今,我仍然觉得徐永盛,还有孙志成、王承栋、李世翔等等,很多很多大地上的行走者,都是家乡文化精神的优秀,都是守望民族文化精神的“胡杨树”!
我坚持多年的观念没错!那些“代言人”坚守的信念没有错,他们的奋斗都有价值!书写就是要深入灵魂!书写者匍匐大地,贴近现实生活,了解劳苦大众所思所想,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然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通过文献资料、出土文物及民间故事在历史深处追寻华夏民族砥砺前行的心路历程,这样才能写出古今文化情感相通的文章;这样的书写才有社会价值,也才可能在历史长河中增添一股清流,一朵浪花。
徐永盛是很多圣徒般探索者中的一员,他如痴如醉,深入灵魂,孜孜不倦地书写祁连山、石羊河及其尾闾青土湖,以这种方式对养育自己的大地和文化致敬,歌颂。王国维把做学问分为三个境界,文化情感也可以分为三个境界。前两个境界都比较容易做到,但要达到通脱的第三个境界确实很难。普通情感,不光人,动物也有。我的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说,骆驼的情义很深,驼羔意外死亡后,母驼往往要哀叫半年多。2008年,徐永盛母亲病逝,对他打击非常大。每逢节假日,总能从微信中看到他文字中蕴含的凝重悲伤,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母驼哀叫的情形。上次拜访阎纲先生后,他给我发来一篇散文《我吻女儿的额头》。以前,知道阎先生女儿、《文艺报》原编辑阎荷遭遇重病身亡的事,也读过这篇让人有锥心之痛的文章。阎纲先生在文章中把巨大悲痛化为巨大博爱、巨大温暖,传递给无数当代及以后世世代代的读者,这需要多么大的慈悲啊!
一位作家,要是能完成从小我到大我的升华,写文章不深入灵魂才奇怪呢!阎纲先生说的“写文章要深入灵魂才有意义”,乃是他七十多年人生阅历和艺术实践的感悟,真知灼见!以此来观照徐永盛的书写状态可能更客观,更有意义。徐永盛系列作品的价值不在于辞章华丽,也不在宏大叙事,而在于他最大限度地承载起对河西走廊,对石羊河流域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深情礼赞与纪录、表现,这是很多有赤子之心的文化人想做,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做成的千秋事业。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再说,就喧宾夺主了。我知道,这本书出版之后,老徐还是停不下来,还是要继续书写。
我们只能互相勉励了!任重道远,多保重!
相关新闻
- 2021-01-20皇皇百万言 历时十二年,甘肃作家冯玉雷新作《野马,尘埃》书写敦煌
- 2015-06-05[考察手记]《丝绸之路》主编 社长冯玉雷:远眺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