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上的赛罕塔拉:安娜回家跳舞去了
我们从张掖市坐车两个多小时才在祁连山上见到了安娜姑娘。
2018年8月3日的早晨,肃南的天气雾霭沉沉,空气清凉沁鼻。前往草原的大巴从祁连山脚的康乐镇起步,将盘山公路两旁的景色从光秃的黄土山转成磅礴的林海和草原。道旁安静空无一人,汽车静静地向山的深处踱去,黑翅白尾的鸟儿成群坐在路旁,车近了,就扑啦啦地向天空散去。
海拔在逐渐升高,不清楚现在到哪了,但身体却悄悄地起着变化。下车拍完雪峰的年轻男孩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想要回到十几米开外的大巴车上,慢跑到车门时,还是扶着前门低头喘了两口气。
大巴车的终点就是赛罕塔拉,一片依山而生的草原,躺在祁连山山脉的坡顶。这里是裕固族人的生息地,坡这面是草原,坡那面是青松矗立的森林,坡底是裕固的圣湖,清浅的云就在坡上滑来滑去。转身即转山,换眼即换景。
冷色调的山水,却被几个衣着鲜艳而热情的裕固年轻人点缀着,他们载歌载舞,化成几个这清寒祁连山上充满暖意的小点。
这几个小点是古老赛罕塔拉的青春。他们唱马背上触摸到的月光,也唱被妈妈亲手带上红缨帽的新娘……男孩子穿着蓝色的马袍,扎着金黄色的宽腰带;女孩子穿着玫红色的长裙,戴着毡皮红缨帽。他们是康乐草原游客服务中心的歌舞团,是裕固族的新鲜血液,也是祁连山的儿女。
他们在祁连山上出生,后来随着搬走的家离开祁连山,但如今他们又回来了。
没有信号也要玩抖音
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歌舞表演已经进行到一半。这是一个用木栈道搭成的观景台,前面是一块红地毯,上面摆着两个音响,后面是两个毡包,分别是他们男女队员各自的更衣室,再后面,就是祁连与天空交接的辽阔。
音响的声音极大,有的年轻人受不了震耳欲聋的声音,鼓几下掌就离开了,只剩下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椅子上认真地看起来。想看看手机,但发现这里没有信号,于是接着看表演。
正在进行的歌舞描绘的是裕固女儿出嫁的情景。站在最中间表演新娘的女孩就是安娜,穿着裕固新娘专属的绿裙,头上红缨帽的流苏飞扬起来,又轻轻搭在帽檐。安娜的舞蹈动作看起来比身旁的两位伴娘更为柔美潇洒,她是这个团队中的主舞,也是他们公认队里面最漂亮的女孩。
一个小时的表演结束了,音量巨大的音响也关了,一瞬间能听到祁连山的回声。男队员们换了身T恤,三五个一起要去山里走走,边走边唱,好像刚刚表演时唱得还不够尽兴,你应我和地慢慢走远。我问安娜和剩下的女队员们可以合个影么,她们说:“当然可以啊,但等一下,我们想拍个抖音。”
四个女孩站成一排,又找了一个男孩子坐在前面端着手机拍,她们想唱跳现代舞。但她们显然还没有排练过,动作也正在商量,但几秒种后,每个人嘴里念着节拍,相互看一看动作,一遍过后,第二遍四个人就已经可以把动作合在一起了。
第三遍,开拍。
和之前的正式表演不同,她们这次大声唱着歌词,跳舞的节奏快了很多,敛了些柔美,却展现出流行舞的爆发力。安娜的红缨帽上的流苏摆动的频率也加快,上下震荡,一下一下地抽着远处山上的青松,“啪啪”地打着帽檐。快乐开始溶解在祁连上空,拍完之后,四个姑娘弯着腰笑作一团,蹦蹦跳跳的,祁连山又开始响起回声了。
她们才不关心自己拍的抖音有没有人看,自己开心就足够了。“在祁连山上唱歌跳舞有什么好拘束的,就和在家里一样,我们小时候就在这学会的唱歌跳舞。”
小时候的祁连山
抖音拍完了,几个女孩走到舞台旁边卖牦牛酸奶的小帐篷摊里去吃午饭,那家店的店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是裕固族人,肤色很黑但眸子有神,早早为她们准备好了午饭,韭菜包子、大米稀饭和牦牛酸奶。
她也邀请我们一起吃,“不要钱的”,说着就要起身盛饭。但我们刚刚吃过东西,就婉拒了她的好意。
安娜介绍说这个阿姨是她的亲戚,“但怎么说呢,我们裕固族几乎所有人都是彼此的亲戚。就算以前不认识,但聊一聊就肯定能扯上一些远的近的关系。”
我们坐下后,安娜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抿一抿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然后指着身后的那片山坡给我们看,那就是她的家,准确地说,是以前的家。她从小就在这一片山上放羊,对这里的沟沟坎坎都如数家珍。“裕固族的人都喜欢唱歌跳舞啊,小时候放羊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唱歌跳舞,互相教,爸爸妈妈也教。”
“不过去年我家就搬走了,搬到了肃南县城里。”2017年政府开始整治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环境问题,将祁连山划分成核心区、过渡区和实验区三个区域,核心区是重点保护区,从核心区搬出的牧民家庭一共有149户,安娜家就是其中之一。从此她家也就不再需要放牧了,虽然不像父辈那样抵触离开自己生活的环境,但有时候她也挺怀念小时候住在毡包里的生活。
在她的记忆里,草原上的一天是从溢满毡包的茶香味中开始的。
早上天还蒙蒙亮时,妈妈就已经起床,在帐篷外生起的第一簇火苗里开始裕固族牧民的一天。耐存放的砖茶,是酥油最好的伴侣,煮好的一锅早茶,老老少少都喜欢喝,也是牧民最熟悉的味道。爸爸也开始早餐前的忙碌——他得把羊放到自家的牧场上去。走到羊圈前,爸爸伸着食指数一遍羊,就打开羊圈的门,任由它们自己跑出去,它们一般就在家门前的一片草场上活动,不会跑很远。如果狼来了的话,羊会叫的,所以也不怕。
这些收拾好,太阳才慢悠悠地从山坳里爬上来,金色的晨曦铺满草地,白色的帐篷都映成了黄色,草叶被风吹得蓬松。她和弟弟这时候起床,一家四口就坐在一起,闻闻奶茶的香味,享受惬意的早茶。
饭后,安娜得去看看羊在哪,有没有跑到别人家的草场里,其实也不麻烦,牧民的帐篷一般建在山脊的缓坡上,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整个山谷,安娜只需抬头一望,就能看见自家的羊在远处的山坡上安详地吃草。小孩子贪玩,唱歌跳舞就忘记看羊,没准羊就丢了,也不知道是跑丢了还是被狼吃了。爸爸妈妈就得翻山越岭找羊去,但是安娜却不太会受到责备,因为在裕固族人的眼里,女儿是最珍贵的宝贝,是比男孩子更受喜爱的。这也反映在她们民族的歌曲中,裕固族的歌舞大多都是关于女儿出嫁的故事,或者歌颂伟大的母亲。
但牧民的生活也伴随着汗水和病痛。每到开春,因为牛羊太多,加上要畜草相宜,家里就得租别人空闲的草场,每年至少要花六万多在租金上。而常年在草地上生活,吹着祁连山冰冷的风,大多数牧民都会得上关节炎和类风湿。牧民年轻时勤劳奋斗,不会在意这些,但等到年老时,这就变成了一道折磨人的催命符。
“我奶奶的肘关节和膝盖就一直不好,手指的关节还肿着很大的包,胳膊和腿也伸不直”,安娜的睫毛闪了闪,“很多老人都因为生病就卧床不起了,山里也没办法治病,最后……人就没了呗。”她的声音到最后也变得很小。“所以从这方面来说,现在搬到县城去真的好太多了,老人生病了都能去治病了。”
归来
其实安娜在上小学时,就不住在山里了。牧民们希望自己的儿女能接受教育,不愿意他们一直生活在山上,大多早早就把孩子托付给县城的亲戚去带。就这样,安娜和弟弟后来在肃南县上学期间都一直住在奶奶家。
2016年安娜大专毕业,学校在山东。因为学的是学前教育专业,毕业后就找了一个幼儿园的工作,安娜第一次接触那么多小孩,觉得束手无措。每一个小孩都是要被照顾的,这可比照顾小羊羔麻烦多了。吃饭的时候需要让他们不要把饭洒在衣服上,午睡的时候要哄着才能睡着,小一点的孩子甚至还不会自己上厕所,安娜要去给他们擦屁股,有的时候一个屁股还没擦完下一个屁股就在等着了。站在充满臭味的卫生间里,手里拿着手纸的安娜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她从小自由惯了,没有被拘束过,这个工作让她觉得自己被小孩“绑架”了。她觉得当初压根没规划好自己职业发展的路。
她回到了祁连山。
搬家之后,生计成了问题。牧民们大多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自己除了放牧什么也不会做,但好在政府给每家每年都会有补贴,一年5、6万块钱,和之前比起来,以前放羊虽然能挣11万左右,但除去租草场、给牛羊治病等等的花销,一年差不多也就挣5万。安娜的妈妈被安排去护林站工作,一个月连续工作20天,再休息10天,主要负责森林防火。这时候安娜正在家中待业,突然就有人去她家里说有个去祁连山旅游景区歌舞表演的工作,问她愿不愿意。
安娜从小就擅长跳舞,跟着工作人员到了景区一看,呵,这不就是原来自己家的山坡吗?
安娜和其他队员们被安排住在山脚下的康乐镇。这天早上,安娜7点起床,洗漱完吃早饭,和其他裕固族年轻人聊聊天,她更喜欢说裕固话,听起来舒服。大家围在一起刷刷抖音,又哗啦啦笑起来。
8点集合签到,所有人被大巴车拉上山。9点到赛罕塔拉,大家换好衣服,开始练舞练歌。一天表演一共两场,早上11点一场,下午2点一场,一场一个小时。今天天气凉快,跳起来也感觉不累,裕固族的民族服饰还是很厚实,要是天晴的时候跳舞,跳一场就出一身汗。安娜说着拍拍自己的袖子,“这件衣服还没穿多久呢,已经被太阳晒白了。”
红缨帽其实是裕固族姑娘已婚的标志。安娜还没结婚,头上表演用的红缨帽流苏随着头部的动作慢慢地划过帽檐,这顶红缨帽还不是属于她的。
她还在等待自己的那顶红缨帽。
后来有人问起安娜,“你现在去哪工作了啊?”
安娜都回答:“我回家跳舞去了。”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生;指导教师韩亮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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