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个“被死亡”者的艰难维权路
刘学成终于拿到了户口簿 西部商报记者 唐学仁 摄
刘学成认真看着资料
过去的7年里,活了半辈子的刘学成一直在为一件事纠结:人活着,可我却已经“死”了。
在2016年8月17日之前,他的户口已经“因病死亡,查无此人”。“我一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他们说我已经死亡,没有我这个人了。”2009年,刘学成户籍所在地村委会一纸死亡证明,让当地公安注销了刘学成的户籍,这让他无端“死”了整整7年。
在他多次反映无果之后,不得已诉求法律。迟来的判决让刘学成“活”了过来,但他却始终无法释怀,曾经被人冠以“游荡街头的死人”头衔至今在他内心里挥之不去。
本报首席记者 唐学仁
1 活着的“死人”
8月17日傍晚,46岁的刘学成剃去胡须,特意换了一件新的半袖衬衣,彰显着这个年龄少有的年轻和活力。拿着最新版的户口本,兴奋的他就像游戏世界中满血复活的精灵。但在这之前的7年里,他是个活着的“死人”。
刘学成被告知已经没有“刘学成”这个人了,是在2013年8月10日。此前一天,他买的新摩托车因没有牌照而被交警部门查扣。交警部门要求他拿户籍证明补办车辆手续及牌照,次日,他去户籍所在地村委会开具介绍信,然后凭介绍信去当地派出所开户籍证明。
“在政府政务大厅公安窗口,我拿着村委会介绍信,工作人员在微机上查了半天,说我已经死亡,没有我这个人了,当时我就跟他们急了,但怎么吵怎么骂,他们也没人理我。后来想,也不能怨人家,电脑信息显示我确实死亡,查不到我的信息了。”
那一刻,刘学成意识到自己成了被人为死亡的“黑户”。也从那一刻起,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的刘学成请律师写了反映材料。他先是去了庆阳市西峰区公安分局。
“当时负责接待的民警听我说了这个情况也很奇怪,后来帮我一查,说我的户口在2009年就被注销了。这位民警人员也很惊讶,说谁这么胆大妄为,人还在这,怎么把户口给注销了?”
此后的过程中,谁也没有给刘学成一个合理的解释。
“被死亡”带来的种种嘲笑和调侃让刘学成经历了人生中最刺痛的情感伤害。刘学成说,外人无意间一句“和死人聊天”,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有一次,刘学成拿着材料去相关部门反映,被门卫阻拦后,刘学成讲述了自己的遭遇,那个阻拦的门卫嘲笑刘学成,“聊了半天,我们原来是在和“死人”说话啊!”刘学成说当时自己涨红了脸,面对如此嘲笑他却无言以对。
2 苦命的人生
1970年出生于庆阳市庆城县蔡口集乡周家塬村的刘学成在家排行老二,有兄弟2人。在他2岁的时候,被过继给了三叔。那时候,他的三叔没有孩子,对他就像亲生一样,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和快乐的日子。
几年后,一直无法生育的三婶突然有孕,之后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刘学成的命运自此改变。
在刘学成的印象里,三叔自从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之后,对他另眼相看,好吃的、过节买新衣的日子一去不返。不仅如此,三叔开始有意识地让他回到自己的父母跟前去。但那个时候,刘学成的父母早已病逝,哥哥也已成家立业,刘学成再也无法回去。
上学的时候,刘学成学习很好,老师觉得这孩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但只上到二年级后,三叔便不再让他上学,照顾弟弟,帮助家人下地干活成了刘学成的主要作业。
尽管下地干活早已是一把好手,但对三叔来说,刘学成毕竟是个负担。
1989年,经三叔介绍,刘学成以上门女婿的身份,连同户籍一起入赘西峰区彭原乡刘岭村,和一个大他四岁并已结扎的女人结婚。事实上,刘学成本姓为张,叫张学成。在上门之前,三叔和亲家商量,让张学成改刘姓后才得以上门。
在彭原乡刘家生活了三年,后因感情不和离婚了,人生的第一次婚姻在失败中匆匆收场。净身出户的刘学成到处游荡务工。那时,他的户籍已经迁入刘岭村,而自家也无法回去,他觉得户籍并不影响以后的生活,等将来自己有了着落,再迁户口也来得及。
刘学成离开后,再也没有和刘岭村的人联系过,他的想法是,等到自己手头宽裕了,能够在人前挺起身时,再报答对他好过的人。但想法往往事与愿违,刘学成苦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3 人为“被死亡”
得知自己被“死亡”的那一刻开始,刘学成拿着材料到和户籍相关联的所有部门,以期让自己尽快“活”回来,但足足一年多,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西部商报记者调查了解的真相是,2009年3月3日,庆阳市西峰区公安分局依据彭原乡刘岭村委会出具的“死亡证明”便函,将刘学成的户籍注销,在公安部门的户籍信息网页上,刘学成的户籍信息显示为:因病死亡,户籍注销。但饶有趣味的是,刘岭村的便函显示,刘学成与妻子1991年离婚后杳无音信,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时,刘学成所在村小组东岭组上报该人死亡,在2005年西峰区公安分局户籍清查时村里上报刘学成死亡。
刘学成说,这明显是村委会造假让公安机关注销了自己的户籍。按照刘学成的说法,既然2005年就已经向公安机关上报了自己死亡信息,为何直到2009年又出具便函证明自己死亡,这前后矛盾。“我有多大的能耐,在村委会人的笔下,我竟然“死”了两次。”
那么,刘岭村委会为何会出具前后矛盾的便函让公安机关注销刘学成的户籍?
据记者调查,西峰区彭原乡刘岭村距离西峰市区仅有5公里,在上世纪80年代,刘岭村一直是郊区。但随着城市的扩张和城镇化发展的加快,刘岭村成了名副其实的城中村。从1993年开始,刘怀君就一直担任村支书至今,他的说法是,自从刘岭村变为城中村后,村里几百亩的集体土地逐渐被征用于建设,也就是说,所有村民都有权参与村集体土地带来的利益分红。
据刘学成计算,几百亩的土地,村民们每年按人头可分得好几万,“正因为如此,我的户籍在村里,村委会是怕我分钱,于是出具假证明将我的户籍注销了。”
刘怀君承认,死亡证明的便函确属刘岭村委会出具,执笔者便是时任村委会文书的刘子昌。刘怀君说,刘学成离婚后就杳无音信,村里也无法联系,所以就怀疑他死了。
4 无法证明“活着”
早在1994年,在外务工的刘学成就丢了户口本和身份证,尽管他当时在当地派出所申请补办,但每次都被推诿甚至踢皮球。“仅是补办身份证的相片,我照过好几次,但最后身份证为何办不下来,派出所始终没有给我个确切的说法。”刘学成说。
从那时起,刘学成觉得自己只是个黑户,但他没有想到,在2013年开具户籍证明时自己却成了“死人”。
“被死亡”的刘学成形容自己就像个游荡的“影子”,在现实的世界里做复活的挣扎。
“打工挣的钱,我没法存,因为没有身份证,办不了银行卡。”更让刘学成困惑的是,去北京的时候,因为没有身份证,多次被民警盘查,夜晚只能住在树下。那时候,刘学成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苦命的人。
“见到警察盘查身份证,我就本能的躲避。”刘学成的举动,一度让周围的人都误以为他肯定有前科,为此还有人在他躲避警察后,偷偷报过警。警察在盘查核实后,只得放了刘学成,因为他手里拿着一大堆证明自己是谁的材料。
没有身份证和户籍,这个社会中一切福利和实惠都与他无关。“我就是想给国家纳税做点贡献,都没有可能。”最让刘学成尴尬的是,出门在外,干同样一件事,他要比别人多花几倍的钱。比如手机卡,他就得高价买黑卡。“动不动客服就发来短信提示要实名登记,不然就停机。”
在兰州找律师写完材料,刘学成无法住宾馆,就在一家超市门口找了一个纸箱撕开后露天而睡,半夜里,一个人在他熟睡的时候胡乱搜身。
“吓了我一身冷汗,那时候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刘学成抹着眼泪说。
这两年,刘学成谈过几个女友,最后都是不欢而散。农村的女人们对属相的般配过于迷信,都要看他的身份证。但刘学成却无法证明自己年龄,甚至无法证明自己活着。
5 迟来的判决
“被死亡”是在刘学成不知情的情况下,但在活着的过程中,刘学成说自己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看的脸色和语言伤害。
2015年10月,四处反映无果的刘学成将庆阳市西峰区公安分局告上了法庭。两级法院的最终结果是,公安机关无条件为刘学成恢复户籍,并赔偿10000元的损失。
在法庭上,西峰区公安分局曾当面向刘学成道歉。该局政工室主任刘铮告诉西部商报记者,虽然村委会开具了造假证明,但在注销户籍时,公安机关存在审查不严。“这是我们公安部门的错,我们及时改正,尽快恢复了刘学成的户籍。赔偿的钱也很快就会到位。”刘铮说。
尽管赢了官司,恢复了户籍,但对他来说,两年里为恢复户籍花的钱远超赔偿的好几倍。这两年,“被死亡”的他没敢去打工挣钱,所有的花费都是借来的。
拿到户口本短暂的兴奋之后,刘学成又陷入了伤感,让他这个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用最微弱声音,在困苦中艰难维权。“有时候想想,被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于是在多个不眠夜之后,刘学成写下了遗书,那一刻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