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雨滴答

　　原标题：檐雨滴答 

　　张滢

　　春雨落下,寂静无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也算不准何时停,惟有乡村的屋檐,是春雨的计时器,“滴答——滴答”像老人抽旱烟锅一样,声音不大,隔一阵“吧嗒”一声,心事浓重时,更像呜咽一样,声音拉得细又长……太阳匆匆赶走春雨,金粉落地,呼朋唤友,苜蓿芽出来了,荠菜苗上来了,不细细在荒草里翻,不一定能找到。

　　儿时,我的心里是装着四季的,尤其是春天,不是柳条绿了唤我去赏春,而是我天天去看柳条,变绿没,发芽没?我日日望着远山,有一点点嫣红,手脚并用爬上山,摘一枝满是花苞的桃枝,兴高采烈回家,插进洗净的空瓶里,倒进清甜的泉水,静待花开。

　　隔壁李家奶奶看见了,总是“啧啧”咂下舌头,摇摇头说:“有时间摘花,不如跟奶奶挖野菜,野菜能当饭吃。”我顽皮地笑着,不能完全懂她,满眼的忧愁来自哪里,就像她不懂我把春天带回家,满心的喜悦一样。在我记忆里,李家奶奶是春天第一个挖野菜,秋天第一个晒萝卜条,准备泡菜的人,年年如此。

　　母亲泡了黄豆,几天后豆芽菜长好了,像一个个张开手臂的胖宝宝,煞是可爱。母亲装了一碗,喊我去送给李家奶奶。进了院子,两个大竹笼放在台阶上,里面装满了野菜,一笼苜蓿,一笼荠菜,绿绿的一片,这能吃好几天。低矮的厨屋里传出青年男子的骂声　,还有风箱拉动的声音。走进厨屋,我已经大致听明白,李家奶奶的儿子,忠孝叔在骂母亲做的饭不好。我把一碗豆芽菜给李家奶奶,告知母亲的好意,李家奶奶高兴地望着忠孝叔说:“儿啊!快看,这一碗豆芽菜妈都做给你吃,我和你爹有那么多野菜,小麦面都给你吃。”忠孝叔气呼呼地甩手出去,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我告诉李家奶奶我要回家,她让我等等,让我带点她蒸的麦饭回去,说是麦饭,看起来全是绿苜蓿啊,几乎没有面粉。李家奶奶有点尴尬,笑笑说上面这层她和李爷爷吃,下面一层给忠孝吃。我看了看,这一点点麦饭根本不够一家三口吃啊,她给了我一碗下层的麦饭,仔细一看,碗里的底层麦饭,苜蓿少,麦面多。

　　我怏怏走出厨屋,看见李爷爷蹲在墙角,裤腿边露出的脚踝,胀鼓鼓的,似肿了,黑红的脸,花白的头发,眼里浑浊不清,嘴里咬着烟杆,慢慢吸着,吸了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抖动枯瘦的身体,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挂在树枝上,随便一阵风,就能被刮走。厨屋里又传出李家奶奶的叫骂声,在指责李爷爷吃得腿那么胖,还天天喊饿……忠孝叔看见李爷爷如此,气呼呼地进厅房了。

　　后来我家搬进县城了。曾经的邻居,我也快忘记了。有一年冬天,二叔来我家,聊天中告诉我母亲,李爷爷在一个大雪天去世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二叔告诉我,李爷爷身体不好,在家里经常吃不饱,长期吃野菜和腌菜,生病了,儿子没钱带他去医院看,叫村医看了看,村医说老人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浮肿,脉象也不好,没过几个月人就走了。李家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埋怨李爷爷狠心丢下她。

　　前年冬天,我去二叔家,路过忠孝叔家,他家已经盖了二层小楼,比起我记忆中的土坯房,气派多了,只是楼房旁边,还留有一间土坯房,我仔细辨认,原来那就是李家奶奶的老厨房。也许忠孝叔不拆老厨房,是为了装农具杂件吧。正巧此时忠孝叔家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的叫骂声,打破冬日的空寂。二叔说:“是你忠孝婶在叫骂,你李奶奶当年啥好吃的都给忠孝,把个忠孝惯得无法无天,吃得胖的像个啥,天天骂你李爷爷还不让吃饱,房檐水照窝窝滴哩。现在可好了,娶的儿媳妇那叫一个厉害,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看见那个老厨屋了吧,你李家奶奶住那里呢!”

　　我一时难以相信,二层小洋楼容不下一个老人?我走进老厨屋,眼前的李家奶奶模样大变,快二十年不见,她满头白发散披,瘦成皮包骨了,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挖野菜利索的奶奶了。我把带给二叔的点心给了她,告诉她我是谁。她还记得我,对我絮叨:这辈子她亏待了李爷爷,家里穷没给他吃饱,就早早下世了。她恨不得把心掏给儿子,儿子却娶了个厉害媳妇不敢管她,冬天太冷了,她前几天下炕准备烧炕,却摔断了腿,痛得死去活来,儿子只给她了几片止痛药……我摸摸炕,冰冷如同刀锋。

　　傍晚,二叔出去闲转回来,说几个人在忠孝家门口拉家常,有一个问忠孝为啥不给老娘烧热炕,不怕晚上冻死老娘啊!不会是怕老婆怕得连一把玉米秆都舍不得给老娘烧炕吧。

　　在众人哄笑声中,忠孝叔被臊了个大红脸,便气呼呼地抱了一大捆玉米秆,又提来一大笼麦草,去给李家奶奶住的老厨屋烧炕了。我的心不再那么沉了,暗想李家奶奶今晚终于不用挨冻了。那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一阵比一阵大,一会工夫,院子全白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我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声,便去二叔家大门口打探,只见院子里覆了厚厚一层积雪,白白的一片,大雪并没有停的意思。但不管下多久,太阳出来,房顶积雪融化,雪水会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滴落。

　　这时,我看见有几个村民急急忙忙往忠孝家方向走,我也跟了过去。忠孝家老厨屋门口已聚满了人。不会出事了吧?我的脚陷在雪里,仿佛陷入沼泽,越想拔出,越陷得深。恍恍惚惚中,二婶子从人群里出来,神色慌张地拉住我往回走,边走边说:“不要过去看,快回家……”

　　我就这样被拽回家。二婶子说:“忠孝昨晚给她娘烧炕,柴禾放得太多了,炕热得把炕席烧着,忠孝他娘被烧死了,整个人粘在炕上,几个男人没办法,只好用铁锨才把忠孝他娘铲得和炕分开,刚把遗体抬下来,停到一块木板上……”

　　这几句话,不啻如晴天霹雳,震得我头晕目眩,眼前飘飞的雪花,好像是为李家奶奶而落,纷纷扬扬,如同漫天飞舞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