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耧

　　石颢

　　人生第一次温暖，第一次悲痛，没齿难忘的第一次，沉淀在心底，多少年也挥不去。

　　令我迄今难以忘却的是一次如牛拉耧抢茬种糜子的辛酸，让我感觉到父辈们的不易，也培育了我的节俭习惯，坚固了“跳农门”的决然与毅然。

　　1984年7月3日，那一天天蓝云淡，炎阳考验着人的耐力。我和弟弟与母亲拉耧，父亲摇耧，麦茬地里种抢茬糜子。耧是祖父上年从生产队靠抓角分的，全身洋溢光阴沧桑的老式耧。素日不爱多说话的祖父曾说，它是用沟梁上性儿硬顽的山槐木，找一流木匠打制的。缺颗门牙说话跑气的祖父还说，土改那年，工作组从村里金姓地主家将它没收，再将它分给我家。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那年，我家又将它入了社。这么估摸来，它的岁数比祖父的岁数都大。

　　我们娘母当时拉的那耧，活活儿一倒搁又缺规矩的三角形的状。我记得，祖父向我讲过捣鼓的耧的构造时说，耧由三部分组成。前部是牲口或人拉的像车辕两根木杆的叫耧杆，耧后由人掌控耧脚入土深浅与摇摆下种间距横宽过人身的把手叫耧把。耧中间配机关，上边敞口盛籽种的锥形的多用楸木做的薄木箱叫耧斗。耧斗后下方的矮框，承接从耧斗里淌出的籽种，极像一个水壶嘴的矮框上的圆孔叫仓眼。仓眼上相当于开关的薄木片叫卡板，调节籽种流量的叫闸板。带线绳子，走动时咣当咣当响地如戥子锤的铁疙瘩叫耧锤。耧锤与仓眼间，有截子弯曲粗铁丝，它搅动耧兜里籽种外流。耧兜下斜伸的那一根根木棒叫耧腿，耧腿到耧兜底，使双股麻绳用根木棍紧的叫绞绳。耧腿顶端戴三角形鼓腹铁套，用来插进土里的叫耧脚。从仓眼往下到耧腿、到耧铧的中空筒子叫耧筒，籽种顺筒子潜在耧铧豁开的土沟底里，即下种。

　　耧走地里，撵不犁的沉重，套牲口套一头即可，人牵牲口畔子走。摇耧播种，人牵牲口，牲口拉耧，摇耧人和牵牲口人默契配合，不算苦重农活。人拉耧，苦重活里的苦重活。人得两个青壮年人，若老弱幼小，得三四个。摇耧貌似简单，实则大有学问。非摇耧把式摇耧播的籽种，不深即浅，不稠即疏，庄稼不会打人心里的样儿长。最有趣的是，生产队光阴里，套耧就套十张二十张，牛驴骡马都拉耧，在五六百步长畛子地里往返播种，给耧兜里添籽种的你来我往，耧锤子敲击耧兜的咣当声，牲口嘚儿嘚儿的行走声，人撵抢食耧沟里籽种和鲜土上蠕动虫子的鸟雀声，伴了思念崽子牲口时不时高喉咙大嗓子的吼叫声，摇耧人吆喝拉牲口人踏畔子的提示声，使广袤塬野上的人无不陶醉。

　　1984年，地里麦一收，父亲执拗地在麦茬地里抢墒种重茬种糜子，让地秋上再给他打10石糜子。他手不顺运，上年队里凭抓角分农具牲口，我家分得了犁、耧、耱、架子车，却没分得牲口。家里穷得又拿不出哪怕买头老驴的钱，揭地下籽种，来犁拉耧，只能靠人了。当年，满塬人家几乎都抢墒种重茬糜子、荞麦、谷子，要跟亲邻借头牲口，无疑大年三十跟人借蒸锅的白张嘴。遇事总换位琢磨，又轻易不求人的父亲，咬咬牙，要家里劳力拉耧种糜子。

　　阔塬小暑日里的太阳，像精力过盛的黑脸壮汉打清晨往黄昏地把阔塬透晒，晚上九点闪过，绿植叶子方由软塌渐变硬棒。高中毕业回村的我，恰好欠干苦重农活牛力。父亲让拉耧走不快的我摇耧，并以“农活，农活，活是死的，人是活的”；“插耧紧三摇，拔耧慢三摇”类摇耧技窍点拨我，摇过半亩地的耧，用母亲话说，我还在拿上金贵糜籽当耍耍，没掌握稀稠的度。刻意将我调教成种庄稼行里把式的父亲无奈，数落我一通，让我和母亲与弟弟拉耧，他又来摇耧。

　　邻家骡子拉的耧，在400多步长畛子麦茬地里伴随叮当脆亮耧铃声，轻轻松松来回播种，我们拉的耧，却似“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艰难。拉过五个来回，我如虚脱了似的不再生劲。10亩糜子，整种三日。我像罹了场生死考验，全身骨头胀痛5天，方才渐轻。痛定思痛，我决定于当年秋上去学校复读，来年再考大学。那个月明星稀傍晚，土窑里微弱煤油灯灯光里，听罢我心意已决的复读请求，歪嘴叼短旱烟杆编笊篱的父亲，打住手里活路，声儿沉沉地说：“行！你打小挨饿肚子挨到高中毕业，要个子没长下个子，要力气没长下力气，实在不是当个庄稼汉料，就去复读吧，将来靠脑子吃饭去。”

　　一季季的庄稼，一岁岁的绿黄，一个个时代，一辈辈人。撵着社会月新岁异潮头，许许多多原始的纯人力，或人力加畜力的农业生产，渐次被愈来愈好使的农业机械取代，而成了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