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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媒体看甘肃】一个山沟沟里的县城,却出了1500多位博士

22-04-01 09:33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编辑:赵满同

  会宁一中高三学生合影。本版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我是带着好奇去会宁县的。

  在此之前,作为在甘肃另一座小县城念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人,我听过这个地方的很多“传说”。

  父母指责我不够用功:“你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人家会宁娃娃没水喝、没饭吃,一个个下苦学,都考到北京去了,北京都有一条会宁街呢。”

  尽管我的家乡离会宁县城还有700多里,北京更是在数千里之外,但大人们肯定的语气,让我一度觉得,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能读书、能吃苦以及穷,成为会宁人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会宁一中,成为回应我好奇的一个切口。在县级中学普遍“塌陷”时,这所中学在去年被列入甘肃的“卓越高中建设方案”。学校也曾收到北大、清华等名校校庆的喜报,感谢中学为大学培养了杰出的校友。

  校长张贵荣答应了我的采访,他说,可以在学校随便看。

  

  我到的那天是寒假结束后的开学日,一个高中生给我指了一中的方向,她有点遗憾地说,她没考上一中,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要623.5分,她所在的学校只需要500多分。

  出租车司机得知我要去一中,说一中很好,他的小舅子就是一中毕业的,后来考上了大学,留在兰州当了干部。接着又说他是回族,一中在2018年、2021年都有回族学生考上清华大学,“创造了历史”“攒劲得很!”司机后来又自嘲,“我只读了小学二年级,不知道咋和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

  会宁一中看上去和大多数县城中学没有两样,但也有些许不同——新修的校门右侧有一件浮雕,写着“仁义礼智信”。再往里看,有两座雕塑,一个是抽象派的,类似双手托举出希望,下面写着“人文日新”;还有一个是写实派的,孔子像。

  在清华的大礼堂里也高悬着一块写有“人文日新”的匾额。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原副院长徐葆耕曾撰文:“人文”始终是大学教育的灵魂和基础。日新月异的人文思想像一轮不落的太阳,在这所大学饱经忧患和坎坷的每一个时期,都照耀着它,让它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不致坠落;它让所有的清华人都记住:自己不仅应该学习一技之长,更应该学会怎样做一个有品位的人。

  张贵荣说了类似的话,他希望会宁一中的孩子在搞好成绩之外,有艺术特长、体育技能,到了大学里,仍然是一个佼佼者,到了社会中,还是一个活跃的、优秀的人。

  考虑到会宁县在2020年年底才脱贫的实际,我觉得这样的想法或许只能停留在“想”的层面。

  

  在这个被群山环绕、素有“秦陇锁匙”之称的会宁县,很多人家在中堂挂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这是穷山沟,2020年第一季度,会宁县人均GDP仅0.28万元,在白银市垫底。但再穷不能穷教育,2017年起,会宁县引进免费师范生,有不少于20万元的住房和生活补贴。

  县教育局的另一组数据显示:自恢复高考以来,该县已向全国输送大学生13万多人,其中,获得博士学位的1500多人、硕士学位的6000多人,考入清华、北大149人。

  因为教育,很多人的命运像县里流淌的祖厉河一样转弯。一位会宁人回忆,他的父亲和五叔分别是乡村教师和乡村医生,他们“在那个时代家乡地位就跟天上的双子星座一样”。

  会宁一中教师王国良在1980年考上大专。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会宁全县只出了56个大学生,他是他们村里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拿到通知书后,“走在路上,社员议论(他)”“亲戚挨个上门”“父亲的腰板也直起来了”。

  有人开玩笑叫他“国家干部”,更实在的是,在大学校园里,他每个月能领到19元6角的生活费,还有6元的奖学金、4元的医疗费。“当时,一个化工厂的工人每个月才拿22元5角的工资。”王国良说。

  在大学,花3角钱就能吃一份肘子,1角5分钱就能吃到番茄炒鸡蛋。而以前,除非夏天热狠了,王国良的父亲才会在集上买几个洋柿子(番茄),让他们兄弟姊妹解解渴。

  率先走出农门的佼佼者,成为“知识改变命运”最有说服力的成功标本。王国良说,他打头上了大学后,第二年村里就出了两个大学生,其中一个还考上了兰州大学。

  “通过读书有所作为,让家人不再那么辛苦是我读书的动力。”2020年考上清华大学的刘佳维说。她家里有9口人,家庭收入全靠父亲外出打工。

  运动会上的跳高比赛。

  

  王国良在会宁一中执教30多年,一次,去周边学校参观,他看到教室里贴着“要想生富贵,需下死功夫”的宣传语,还觉得有点夸张。

  会宁一中的教室里,也有学生贴的标语:“每天六问”——问自己是否学懂弄懂,是否充分利用了时间,是否竭尽全力,是否有所收获,问老师问题了吗,高考目标是什么?

  校园里,有人会站在学校大门附近的几棵槐树下晨读、晚读。有老师这样鼓励学生:高中三年固定在一棵树下背书。“有可能以前某个状元就是在这棵树下读书的,我们也要认定一棵树,好好学习,争取超过他。”

  教室里后排摆着空桌椅,学生累了,去那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教室门外也有空桌椅,除了让学生解乏,老师也会在晚自习时坐在那里,一对一为学生解疑答惑。

  这两年学校注重学生自学,老师针对每一个学生的薄弱点进行专项辅导,“之前是把一个班当一个人教,现在是把一个人当一个班教”。

  在午休结束后,一些孩子会主动到讲台,给其他同学讲“每日一题”。“给别人完整地讲下来,自己的提升更大。”高二宏志班的张馨丹说,这是自发的,谁对这道题的把握更好,谁就上去讲,有时候会有争议,同学们就一起讨论,直至将一道题延伸至一类题、一种有效的解题思路。

  “苦”学带来的不止一面——一些学生也会因此产生较大的心理负担。

  王乐天是背着舅妈上高中时用过的木箱和煤油炉子,扛着铺盖卷来到会宁一中的,吃的是母亲优先留给他的白面。这些“厚望”,使得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发现自己的短板是“文综”后,高考前的那个寒假,他买了35套文综模拟题。每天五更,听到家里的花公鸡打鸣后,就趴在被窝里开始做题,每天一套,整整35天。他的双肘磨出老茧,至今还有痕迹。

  进入大学后,一些会宁学子会陷入不善交际、知识面较窄、创新能力不足的“落后”局面。

  2015年,从会宁一中考入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学法学后,裴慧慧有过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她说,专业课会设模拟法庭,要模拟辩护方、公诉方,大一时,她总会在分组的时候说,“我能不能光写辩护词,交给其他的同学去说”。

  以前的教育方式,可能培养出了一批应试高手,这是当地在创造“高考神话”时隐藏掉的另一面。

  “没有太大的压力,也没有过多的动力,对自己不了解、对生活没主张、对命运无选择。间歇性踌躇满志然后又继续做着短视的选择,沉迷于眼前的安逸”,张金峰也有这样的担忧,他觉得,如果一直这样,考大学、工作、买房、结婚、在一座城市扎根,“最多也就是可以生活,谈不上成就”。

  一户会宁人家在中堂挂的对联。

  

  “如果孩子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是一个社会人,那他不是人才。”张贵荣认识到问题所在。

  在一所乡村中学当校长时,一位历史教师告诉他,班上有个学生能把历史书从头背到最后一个字,但是在考试的时候,历史考得相当不理想。从那时起,他就在思考,老师要怎样改变课堂,学生要怎样把书本知识灵活应用。

  2012年调任会宁一中校长后,张贵荣决定成为“改革者”,将震撼到自己的东西带到学校——让学生学习辛苦,但不痛苦。

  他想办一所有温度、宽度、高度的学校。他说,教育要有宽度,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能仅盯高考,“以分数论英雄”,“只抓成绩难有好的成绩”。教育也要有高度,对学生的培养标准不局限在县城,要对标国家教育改革发展中最新的要求。

  这些“宽高”说起来容易,落实在教学的缝隙里很难。从开始,他就明白,如果靠行政命令去推动,改革只能短命。学校要先改变教师的“教”,再改变学生的“学”。

  他记得,有一位物理教师,上课很认真,教学能力和水平也很高,但是教学成绩上不去,后来该教师试着自己尽量少讲、让学生多做,课堂果真面貌一新。

  学校将原本45分钟的一节课变成40分钟,“留给学生合作交流探讨的时间一点儿都不能压,反过来倒逼老师备课、讲课时更加精炼。”

  学校给教师留时间,不能觉得某个教师不成,就不去搭建发展平台,就一棍子打死,“因为这个老师废掉了,就废掉了这一届的学生,甚至是几届、十几届学生。”

  很多东部学校来这个不塌陷的县中考察。有教师发现,这个穷山沟教育很有活力,这里的教师流动性不大,也没有周边大城市的虹吸效应,教师90%都是会宁籍,对当地教育很深情,很“主人翁”。

  一位福建南平市的教师表示,“校长就应该像医生那样,为学校的每一天‘诊断’,也要帮助每一个教职工‘诊断’,使学校在这种和谐的诊断中发现‘病灶’,并在自我的反思与管理者的服务中自我痊愈。”

  

  不止一位会宁一中中层领导告诉我,自己宁可不要领导职务,也要当班主任。

  陈海龙就是其中一员。他对外校一位教师提出的“夸夸法”感兴趣。那位老师提到,他的婚礼从主持到证婚人再到伴郎都是学生客串的,这让他很羡慕。

  他把这套“海夸”用到了教学中——学习差了夸同学字好,字写得差了就夸同学完成作业态度认真。

  班里一位同学因为沉迷看小说,成绩退步,他在批评即将脱口而出时选择了“刹车”,反而用一套《大秦帝国》和学生打起了赌,许诺他,高三毕业后能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学,就把这套书送给学生。“强人要有强大的意志,要会选择”,他觉得,这本书能告诉学生这个道理。

  教导处主任温振堂现在还带语文课。学生说他“如深潭是温,似高山是振,元气满满感染他人是堂”。温振堂谦虚,觉得这是学生有才。他的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在春天夜晚里,他也会主动提起郁达夫《春风沉醉的夜晚》。

  他鼓励学生读报纸、朗诵,提出不同意见,高三总复习时,他也让学生去思考命题人的思路、相互点评同学们的观点看法。

  年轻教师马英英研究生毕业于中南大学,去过斯坦福等多所大学交流,履历漂亮。

  她发现,哪怕她教的宏志班有整个学校成绩最好的孩子,但大家还是有点儿怕说英语。她挨个儿鼓励,给每个人发了她设计的奖牌。

  她教学生流行的课桌舞,带着学生读英文原版小说、英文报纸,探究英语学习方法,合力完成一本英语学习笔记……

  渐渐地,孩子们不再惧怕英语,他们看用英语讲授的物理课视频、讨论时下的新闻热点。

  马英英也在这个过程中感受着作为老师的“幸福感”,学生亲近她,一会儿叫她“领头羊”,一会儿又叫她“新世纪的啄木鸟”,还戏称她是 “爱因斯坦”,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喊她“英子姐”“老英”……

  一次,班上的英语没考好,班里有同学给教师写了一封古文道歉信。信的最后是,“吾辈必能以此为戒,因矢于先生: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改之,是谓进矣。学生必进,岂无过焉。既往不咎,未来可期。”

  马英英在假期里没有布置作业。这也是她的教学风格,她觉得假期就是玩,放松,开阔眼界。

  开学后,孩子们都带来了自己总结的英文笔记。

  “现在,我们的学生明白了,即便没有给出选择,他们的人生也可以豪华定制。”马英英说。

  孩子们假期边放驴边读书。

  

  “老师成长为完全的老师,孩子离成长为完全的人的目标会更近。”张贵荣说。

  老师努力让四周的山峰不限制孩子们的视野。高一新生入学,要在“体育、艺术”两大类10多门校本课程中选课,同时,至少加入一个社团,培养一个“特长”。一位地理教师平时喜欢跳拉丁舞,办起了拉丁舞社团;一位政治教师,临近退休却在书法社团里挑起了大梁。

  美术教师马伟斌上素描课,他编了一本校本教材。考虑到学生并非“美术生”,他对教材里的内容多次筛选,将常出现的16个石膏体简化成正方体、圆柱还有球体,“时间有限,既然要学就学最精华的部分。”马伟斌解释,这三个石膏体几乎能组成其他所有的石膏体。

  玩并没有耽误学生学习。体育教师任海亚至今与2015级足球队的学生保持着联系,那是他进入会宁一中后带的第一支足球队——18个学生,10人考上了研究生,还有3人读到了博士。

  学校的硬件不算好,社团有些简陋,教具、器材大多来自捐赠。航模社团的指导老师李重君说,刚学航模时,他不敢飞,因为这些都是西部的部队给学校捐的,大飞机一个好几千元,怕弄坏,只能反复在网上找教程,买一些便宜的模型来组装、试飞。

  电子控制技术社团的一些元器件也要从学校淘汰的旧电脑上拆。但这些仍然在学生身上播撒着科学精神的种子。

  梁开彦曾是这个社团的,高二有大半个学期,每个课间都会跑去社团做收音机,一遍遍走线、一遍遍焊接,直到收音机接收到电台信号。他还在收音机背面焊上了会宁一中和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后来上了大学,他研究汽车灯光的自动转化。如今,他在北京一家科技公司,从事智能家居研发。

  

  穿行东西部学校的张贵荣说,会宁一中不怕与周边任何一个县的县中去比较,甚至也不怕和全国的县中比。

  在这个梁峁起伏、沟壑纵横,自然环境不优越,常驻人口约50万的县城,学校连续9年考上清华、北大的人数在5人以上,二本上线率在2021年达到98%。

  “教育质量不等于分数,但分数是见证教育质量的一部分。老百姓也会从这个角度去评判教育。”张贵荣说,现在,他不担心成绩,也有好几年时间,不在校门口张贴红榜。他担心的只是没有正常发挥的孩子。

  16岁的李宁经常和父亲一起组装航模。在动手过程中,父亲越来越多地看到孩子身上的品质,他改变了自己的教育思路,不一定要考多好的大学,而是希望儿子成长为有主见、能拼搏的人。

  希望以后学习信息技术的张婷喜欢画画,她说,哪怕是和相对枯燥的技术打交道,也要在心里保留一份浪漫,“就像在一张普通的A4纸上创作,画完之后,这张纸就有了价值。”

  受邀参加清华大学校庆时,张贵荣发现,清华学生科协的副主席是会宁一中的学生,山沟沟的孩子不是只会刷题。

  地理课堂。

  

  还有一些“成绩”和成绩无关。一位叫“焦焦”的校友,从2019年参加工作以来,每年资助3名毕业生每人300元的上学车费。不同于其他毕业于名校的校友,焦焦只是一名普通的建筑施工员。他说,这个念头是在2014年学校举办的成人礼上产生的。

  校警“伏叔”顶着大雪清扫校园的身影被发到了学生“槐花飘香”的视频号里,不少学生为他点了赞。有一条留言说:“每一年无论秋天的落叶还是冬天的大雪,一中校门前的槐树下总有伏叔挥动扫把的身影,扫把摩擦地面沙沙的声音,大概是一中除了书声外最美的声音……”

  伏叔回应了满屏的温暖,他说希望孩子们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变成自己想成为的样子,然后学成归来之时对我说一声:“伏叔,我回来了”。

  张金峰说了语义接近的话。在要快速提成绩的那个时间段,我们想着考高分,却很少去思考自己的人生,到了社会上,我们的成长是比较慢的。而现在,从一开始孩子们有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他到社会上去,走得是要比同龄人更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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