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寄哀思】“好好听话昂，别害怕”

　　转眼间，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我不断在文字中、生活中感受父亲的气息。他好似个小孩，有时在读他的文章时，他招招手，我便飞奔过去，和他一起回忆落胎地天桥村的气味，观赏着种在乡间小路上成排杏树怒放的杏花，共同嗅着联合收割机掠过金黄的麦子喷出的麦香，一起抚摸着“小抓云”湿润的鼻尖，看的越久，越是能感受到他的怜爱与慈悲。眼睛一睁，这世界孤零零的又剩我一个人了，好像灵魂抽干，飘乎乎不知所措。泪在嘴边努了努，硬生生被坚强二字给憋回去了。

　　人生大事，工作、结婚、生子、送终，没有一件事是在父亲的看护下进行的，这是他的不负责任，也是我的终生遗憾。父亲走时，我还未婚，还是他舍不得出嫁的宝贝女儿，我出生在90年代，家家户户儿女少，有一个就够父亲母亲牵挂的。母亲严厉、父亲慈祥，我自小就围在他的身边，像个小跟班的，他去哪儿我跟去哪儿，他教书，我便是他的学生，他当记者，我便是他的小记者，他值班，我便是他的办公室清洁工，母亲为此不少责备我，怕影响父亲工作，几次将跑去找父亲的我截回家中，父亲看到被责骂的我，叼着烟的嘴角漏出窃笑，就好似玩伴被抓回家了一样。看我垂头丧气，唬的一声，像个老母鸡似的从我母亲手中“解救”了我，顺势给我虚的一脚，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了，一溜小跑没影了。

　　对于我的成长，父亲总是一种“天生此才必有用”的心态，一种莫名“自信”在他的心中，仿佛我生下来他就知道我以后肯定是个人才，母亲横着脸总说：“你就惯吧，迟早有你受的！”父亲怜悯的看着我，用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脑勺，总说：“好好听话昂，不要害怕。”

　　有了这种“伙伴”式的陪伴和强大的后盾，以至于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父亲的袜子也不洗了，蹙着眉头冲他嚷到：“臭死啦，洗脚去！”父亲的衬衫也不洗了，自己的衣服都没时间洗，帮父亲染头发的也不染了，突然发现他去街角的理发店染头发，被我看到还不好意思的嘿嘿笑道：“不染头发不行了，你叔叔阿姨们都说我“倚老卖老”了”，我瞪着眼睛怪道：“老都老的人了，还臭美。”

　　结交到了同龄的伙伴后，我在父亲身边围着他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是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才能和他待会儿。女孩长大了便不再父亲跟前撒娇了，我也是。但他只默默的在我身边，看我出落的亭亭玉立，他拧巴严肃的表情就温和了，嘴角眼角眉毛都笑了。

　　父亲出事的那天早上，天蒙蒙亮，我被他洗脸的声音吵醒了，匆匆的去了趟厕所才发现，父亲这是写完东西才去睡觉，心中莫名的一股气，想到都这个年龄了，怎么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想到他这样“执拗”的一个人，十年如一日的写文章，也许他早已习惯了吧，再去教育他，免得惹他烦恼，跑回床上便听见父亲打鼾的声音，蒙蒙细雨，天微微亮，伴着父亲的呼声，我心中暗暗说道：“老天爷，别让他这么累了，让他多休息休息吧。”那是那样祥和、安逸的一个清晨。

　　没有想到，那也是最残忍最痛苦的一个早晨，父亲休息了一会儿便起身继续写东西，九点多的时候，一头栽倒，再没有醒来过。我恍惚了，这不是真的，我痴呆了，不知道该干什么，母亲喊着：“快打电话！”急救中心要我在门口接应，我看着父亲逐渐没有了气息，狠下心跑去门口接应急救车，心里默默祈祷他能挺过去，希望这只是普通的晕倒了，希望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当我随着救护人员再进到家里时，看的母亲满脸泪水，绝望地喊道：“你快来看看，你的爸爸怎么没动静了。”

　　我沉默了，看着急救人员匆忙的救治，我像个幽灵停滞在了那里，爸爸，你怎么了？

　　一会儿，急救人员拍拍我，说这个单子给你，这会儿几点了，我拿着单子看着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死亡通知单。死因：心源性猝死。我看着地下躺着的父亲，还是不相信，怎么会呢？看着一条线的显示屏，爸爸，这就是死亡吗？

　　浑浑噩噩的几天，火化，入土，茫然。

　　起灵之夜，母亲喊我过去，我把悼念词念给她听，她哽咽着跟我说：“你记住，往后的日子，我们好好忏悔吧”。是啊，好好忏悔，后知后觉这个词原来这么沉重，人总是在相遇的时候不能好好珍惜，在离开了以后才知道他有多重要。并不是责怪他没有看着把我嫁出去，也并没有责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忏悔的是，父女缘分一场，我未能让他开心，也未能让他感到骄傲，始终是他付出、他无所求、他怜爱于我，却不是我自强，我敬爱，我反哺于他。

　　母亲是个刚强的人，自我记事起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相比父亲的感性来说，母亲多了几分理性。在父亲去世之后，母亲逐渐憔悴了，很多事她总是恍惚的忘记了，只在回忆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的光亮。每每扫墓，母亲才可以脱掉刚强的外套，用家乡话痛苦痛骂：“你到哪里了给我给上个信，你怎么心硬的石头一样，老的老小的小，你把我丢下我也木心活了，你这个不是人的……”再看墓碑时，父亲还是一脸慈爱，带着一丝尴尬的笑着。

　　有很多个夜晚在心中和父亲对话，把过去不曾珍惜的时光一遍遍在脑海中播放，一幕一次忏悔，一次自责。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的心声，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却模棱两可，我像他一样伏在桌前，熬油点灯，第一次认真翻阅他的文章，在文字的时空里，我们短暂的相逢，字字与他共情。看他越多，越感到他的坚韧、坚持和厚重，非我能理解，非常人能承受，他的宏图事业和赤诚之心，足以荣耀我家族几辈，他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浑然天成的秉性，足以撼固我辈及后辈的家风。他清贫，他富有，他无欲所求，他充实，他坦荡，他德润万物。

　　清明节快到了，雨打梨花，风吹杏叶，隔世如隔日。我不曾忘记父亲一分一秒，也没有沉沦太久，就像小时候他经常说的那句话一样：“好好听话昂，别害怕。”我拍拍尘土，立于天地间，接受风吹雨打，好好听话，好好工作。以我眼观世界，便是他在看，以我心渡慈悲，便是他在教。他来人间酣畅淋漓的撒了一腔热血，摆了摆手，走了。我来人世间，替他寻一寻脚印，拾起来被遗忘的时光，回应他。

　　父亲啊，我说过我们会再重逢，但现下如果您想我了，便来我梦里，您招招手，我还飞奔过去，听您讲那一个又一个“凉州的故事”。（作者：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