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寄清明·念旧意难平 15丨枳壳花开雪纷纷

　　清明前的周末，我们踏入山间，新绿在脚下轻盈地舒展。本是为寻那片桃花而来，却在山湾处被一缕清冽的香气牵住了脚步——那是记忆深处的芬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一扯，便将我们从眼前的春色拽回旧时光的褶皱里。循香转过山坳，整片野坡突然炸开雪白的海洋，千万朵枳壳花在风中翻涌，恍若仙人打翻了玉瓶，将碎瓷片撒向人间。花瓣边缘泛着青瓷的冷光，落地时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外婆筛枳壳时漏下的时光。这熟悉的气息与景致，与外婆家老宅前那两棵百年枳树如出一辙，心间那根被岁月尘封的弦，忽地被拨动，那些温暖而遥远的回忆，随着花香，缓缓流淌而来。

　　那两棵枳树一人难以合抱，是我见过最苍老的。虬枝如铁，撑起半片天空。每逢春日，满树白生生的，远远看像落了雪。白花便从苍劲的枝干间迸发，宛如凝固的雪瀑垂挂在黛色山影里。凑近细观，五瓣素绢般的花瓣微微卷曲，嫩黄花蕊上悬着星点花粉，连纹路都泛着柔光，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揉碎整个春天的温柔。山民们都说枳树是护宅神树，外婆却总说：“这树浑身是刺，偏能开出最干净的花。”

　　外婆的手指在金果间翻飞，竹筛里落下的不只是杂质，还有九十四载的晨露与月光。她用缠着胶布的拇指丈量四季，靛蓝围裙兜住了三儿五女的童年。深秋时节，她握着特制的竹钩，踮脚叩击枝桠，金黄的果实便雨点般坠落。某根倔强的刺尖突然扎进她虎口，血珠顺着竹节纹路蜿蜒，在晒场上洇成暗红的星子。那些日子，她总把受伤的手藏在靛蓝围裙里，直到结痂的伤口长成褐色的蝴蝶，停驻在岁月的褶皱间。洗净的枳果在竹筛里仰天而卧，果肉炸开清苦的雾，随着日头渐斜，慢慢蜷缩成时光的褶皱。

　　“水开了。”外婆用竹夹将枳壳推进陶壶，褐色的漩涡里浮起几粒去年的茶梗。她布满茧子的手指在杯沿摩挲，像在数日子的纹路。茶汤滚热地烫着舌尖，苦得我打了个寒颤。待凉意漫上来，舌根却泛起一丝清甜，像含着枚未熟的枳壳果，青涩里裹着隐隐的甜。她将晒干的枳壳收进樟木箱，箱底垫着三枚旧铜钱，边缘还留着外婆的指纹印。

　　二姨的蓝布头巾还挂在灶间，针脚间缝着未及送出的炒米糖。那年她殁后，外婆总在晒枳壳时对着头巾絮叨，说这布纹里还留着甥女们的笑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带血的枳刺埋在门槛下，原是山民的护宅秘术。外公走的那晚，她悄悄把晒干的枳壳塞进他衣袖，说这样魂魄就不会迷路。

　　妻子说，她的童年总沾着外婆围裙上的枳壳香。提着竹篮进门时，蓝布盖巾还沾着晨露。掀开的刹那，炒米糖的焦香裹着阳光涌出来，粘在齿间的甜化作外婆假牙上的反光。她从蓝布围裙里掏出油纸包，糖纸还带着体温，像块小火炭焐在掌心。这时妻子便打来温水，蹲在外婆膝前，像对待出土文物般捧起那双布满沟壑的脚。外婆的脚，青筋凸起如老树根，皮肤皲裂处还残留着当年晒枳壳时沾的秋霜。妻子的手指在温水里游弋，像在数皱纹里的故事——那些蜿蜒的沟壑，是年轻时担水踩出的小径，是深夜补衣磨出的深痕。

　　童年失母的我，总在梦里寻找外婆的影子。直到遇见妻子的外婆，她的慈爱成了我的守护者，清明茶的清香里，终于尝到了迟到的温暖。外婆听到我们来了，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急切地迎出门来，嘴角上扬，露出还是满嘴好牙的笑容，热情地招呼：“阿灵，来呷茶！”那尾音总是上扬的，带着山泉冲开茶末的雀跃。外婆双手递来一杯她炒的清明茶，清香裹着山雾漫过杯沿，茶汤的温度在掌心跳成童年的鼓点。满杯都是春意，叶芽在杯中缓缓起身立正，片片都向我行注目礼。

　　去年清明的雨，悄然飘洒。妻子抱来青瓷罐，说是外婆珍藏的陈枳。打开盖子，陈年的枳壳香混着潮气涌出来，罐底沉着三枚铜钱。她筛茶末时，碎末簌簌落在碑前，恍惚间竟看见三十年前的竹筛：外婆的指尖在金果间翻飞，筛落的不只是杂质，还有岁月的碎屑。细雨渐密，茶末在青苔上洇开褐色纹路，像极了老枳壳树皮的年轮。山风掠过树林，送来炒茶的香气，混着远处农舍飘来的炊烟。树枝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打湿了妻子的蓝布围巾。

　　她伸手接住滑落的雨珠，突然笑了：“外婆以前总说，雨是云在筛米。”

　　手机震动时，最后一片枳壳花落在青瓷碗里。花瓣在茶末漩涡中旋转，恍若外婆当年筛米时扬起的雪。我忽然明白，这漫山遍野的白，原是她用毕生的苦熬出的甜，在春风里结晶成糖霜，落在我们永远温热的掌纹里。友人的呼唤从雾中传来，我摸着老枳树皮，指尖沾满青涩的枳香。那些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前筛落的茶末，此刻正与碑上青苔进行着无声的对话。糖画在墓碑上结晶，像撒了把星星，甜得让青苔都弯了腰。

　　（作者：薛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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