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杜甫

　　夏至后兰州高温，暑气旺盛，大河之城，久不落雨，烈日当头，颇苦身心焦热。周日两天大雨倾城，令我心生清凉，因想到杜甫的《雨》诗：

　　山雨不作泥，江云薄为雾。

　　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

　　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

　　拘闷出门游，旷绝经目趣。

　　消中日伏枕，卧久尘及屦。

　　岂无平肩舆，莫辨望乡路。

　　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顾。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针灸阻朋曹，糠籺对童孺。

　　一命须屈色，新知渐成故。

　　穷荒益自卑，飘泊欲谁诉。

　　尪羸愁应接，俄顷恐违迕。

　　浮俗何万端，幽人有独步。

　　庞公竟独往，尚子终罕遇。

　　宿留洞庭秋，天寒潇湘素。

　　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

　　大历三年（768年），杜甫因思乡心切，离开居住三年的夔州（今重庆市奉节等地），乘舟出三峡。先是沿长江至江陵（今湖北江陵），秋末移居公安县（今湖南公安）。岁末，至岳州（今湖南岳阳）。大历四年三月抵达潭州（今湖南长沙）。他前往湖南，是去投奔旧日友人、正待调任潭州刺史的韦之晋。不料，杜甫赶到长沙时，韦之晋已不幸去世，于是杜甫盘桓在长沙和岳阳间，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两个年头。杜甫是在长沙小西门外租了一间简陋的楼房，房子西临湘江，他取名为“江阁”。困居长沙期间，他作诗50余首，这首《雨》就做于此时期。诗意为：

　　山雨无声，落地不溅泥土；湘江烟云，水面薄雨成雾。

　　鹤舞白沙，晴时飞翔岳麓；橘子洲头，风乱洲上橘树。

　　雨气飘摇，沙洲明灭无数；江风吹岚，远山岩石形露。

　　拘束烦闷，出门漫游何处；天空地旷，触目无可生趣。

　　消遣无计，唯有伏枕蜗居；僵卧终日，尘土覆衣盖屦。

　　何不回乡，可乘平肩之舆；何可回乡，莫辨故乡之路。

　　时局糜烂，兵戈浩荡残酷；蛇虺横行，恶人咬噬不顾。

　　悠悠苍天，边关侵犯月破；郁郁我心，流年岁月难度。

　　针刺药灸，病疲朋友隔阻；麦糠粗籺，家贫愧对幼孺。

　　浮生一命，跼蹐天地脸色；旧雨今雨，新人皆变为故。

　　穷困荒芜，心底益自卑苦；飘泊羁旅，此况向谁能诉。

　　瘦弱之躯，忧愁连连追逐；须臾之刻，惊恐阵阵违迕。

　　浮世俗人，百千万端忧虑；幽人隐士，信然闲庭独步。

　　东汉庞德，襄阳鹿门独宿；隐士尚长，抛家弃室罕遇。

　　洞庭萧索，宿留人间秋湖；潇湘寒冷，披裹天地练素。

　　杖策独行，踏入一叶扁舮；就此去矣，了送残齿发暮。

　　杜甫《雨》这样的五言排律，一韵到底，气息连贯，能够将一种情感不断加强，表达到底。

　　平肩舆：两人肩抬的小轿。兵戈浩未息：这年，沪州刺史杨子琳攻成都，幽州兵马使朱希彩杀节度使李怀仙，吐蕃十万余兵进犯灵武。糠籺：粗劣食物，麦糠中不破的部分。虺：小蛇，亦泛指蛇类。尪羸：瘦弱的人。庞公：东汉庞德公，隐于襄阳鹿门。尚子：东汉尚长，家贫无钱吃饭，人赠食物，吃饱后返回剩余的。待子女嫁娶完毕，就断绝关系，称你们就当我死了。

　　雨是杜甫描写最多的自然界现象。他以雨为题目的诗，有四十多首，数量约占他全部诗歌的三十分之一。杜甫在长沙一年多时间，大多时候居居江阁。在江阁的雨天里，他说“新知渐成故”，这是源自他以前的一篇文章。

　　天宝十载（751），杜甫得玄宗赏识，长安名流多与他交往，门前车水马龙，后来他官未做成，便又门可罗雀。他得了疟疾，秋日苦雨，卧病在床，遂感慨而作《秋述》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昔襄阳庞德公，至老不入州府，而扬子云草《玄》寂寞，多为后辈所亵，近似之矣。”旧时，每逢下雨宾客也来，而现在一遇雨就不来了。十多年后，在长沙江阁，在一个雨天，杜甫又想起了这段往事。

　　大历五年（770）暮春，他见到了故友李龟年，作《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是杜甫最后著名的诗篇。夏秋之间，他避乱入衡州，船行至耒阳，遇洪水被困船上半月，全家饥寒交迫。耒阳县令知道后，差人送来牛肉白酒，杜甫饿得太久，吃得太急，伤了肠胃。冬天，他病发客死于岳阳，时年五十九岁。“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历史记录诗圣最后谢幕的镜头，恰在一叶扁舟之上。

　　“旧雨今雨”“旧雨重逢”日后也成了著名的成语和典故。我曾多次去过北京中山公园内的“来今雨轩”茶社，茶社建于1915年，轩名为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所定，含义就取自杜甫《秋述》，意谓新旧朋友来此欢聚。匾额由时任总统徐世昌题写。近代，无数文化名人和社会团体在此品茗、集会。

　　来今雨轩环境极独特，亦极清幽。中山公园位于紫禁城西，是依据《周礼》而定“左宗右社”的社稷坛，为纪念孙中山而命今名，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对公众开放的人民公园。来今雨轩左前方，是庄严的天安门背影，金瓦红墙。左侧，是紫禁城高耸的端门。正南方有两方奇石，取自颐和园的“青芝岫”和圆明园的“青云片”。西侧，一片古柏郁郁葱葱，其中七株树龄过千年。社稷坛原为辽代兴国寺，古柏便是辽代所植。离雨轩最近的一棵，名为“槐柏合抱”，千年古柏怀抱百年老槐树，枝繁叶茂。古柏群南，是孙中山先生铜像，再南，是八国联军侵华后所建“克林德”牌坊（一战后从东单北大街移来，改名“公理战胜”牌坊），解放后由郭沫若题写为“保卫和平”牌坊。古柏群西，即为社稷坛，供奉五色土，明清时祭祀江山社稷。轩北后院，有湖石竹林老藤，再后，是现代建筑中山音乐厅。因中山公园不是旅游热点，游客较少，而雨轩游人尤少。

　　我极喜欢雨轩的安静，常常来雨轩廊下休憩。或一人，或邀几人闲坐，清茶淡酒，随意品饮。清风徐来，古琴飘扬，或素书一卷，或清谈一席。间有树头乌鹊苍鸣，廊前老猫弓步，周遭越发静谧。那时红墙绿树，云影天光，神思飞扬，历史与现实、环境与心境交融一起，想必诗圣心中人与人、人与雨相知相遇的理想境界，就是如此吧。

     作者：陈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