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大新闻学子重走西北角】50平方米里的青春风暴
初遇
午后五点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整个画室,抬步踏入里间,仅看到并不大的屋内,木地板纤尘不染,案几上的颜料被码放整齐,房间的各类陈设也恰到好处,多一分铺张,少一分则寡淡。偶有异香袭来,是酥油画散发着甜腻而陈旧的味道。一室静谧无声,唯有笔尖在画布上摩挲的细碎声响。
听到木地板上走动的吱呀声,埋头描线稿的几位少年抬头望了过来,背对着门在墙上作画的两人也转过身,一时间各色目光放肆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陌生来客。
透过几缕藏香缭绕的烟丝望去,唯有角落里一少年逆光而坐,衣着干净,随意地披着件暗红色的藏袍,花纹在光线的映照下清晰可见。领口松垮地敞开,露出里面的白t恤,衣摆下的两腿自然地前后错开,紧身牛仔裤勾勒出小腿肚劲瘦的曲线,身形单薄如刀裁一般,然而骨骼却是紧实有力的,仿佛一头刚成年的狼,面对未知,蓄势待发。
他定定地坐着,专注地描绘面前的画布,不抖腿,不挠头,也不为任何声响所动,仿佛完全静默下来。身后的阳光描摹出他侧脸的轮廓,和很多高原人的长相相同,他眉尾挑得极高,单眼皮,高鼻梁,肤色晒成小麦色,尤其是下颌线条,仿佛一笔挥就,如锋刃般的干脆利落。偶尔蹙眉思索的时候,周身不自觉地散发出一股冷戾的气息。
扎西才让在画唐卡 何煦/摄
蹲在他身旁看了许久的笔起笔落,他始终目不斜视地描摹着莲花底座的一片花瓣,比画中的菩萨入禅定时更加认真,我只能试着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他的目光依旧停在面前的画上,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答道:“17岁。”
锋芒
这是扎西才让画唐卡的第四个年头。
比起那些画了十几年的非遗继承人,或者是画了几十年的上师,扎西才让的画功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对他来说,除过降临人世之初,那年幼无知、身不由己的三五年外,到目前为止,他三分之一的人生,都与唐卡难舍难分。
他很早便喜欢上了绘画。在同龄男孩都上蹿下跳、捉弄女生的儿童时代,他的爱好则显得十分安静。和许多上课爱走神的学生一样,草稿纸、课本空白处以及作业本的背面,抑或任何一张纸,都是他进行“创作”的领地。内容也同样丰富,想到什么便画什么,多是儿童的信手涂鸦。
藏民们的家中都会有唐卡作品,扎西才让是看着家里的唐卡长大的。草原地域辽阔,去到最近的寺庙朝拜往往需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在青海塔尔寺或其他知名寺庙周围,甚至有虔诚的信众长期居住。唐卡的出现,让他们在家也能面对着佛像朝拜。牧民夏季放牧时,逐水草而居,往往需在外几个月,可携带的唐卡对他们来说既成全了信仰,也更加便利。
13岁,是上初中一年级的年龄,正是摆脱稚气,步入少年的时期。一般人的印象中,13岁应该仍然懵懵懂懂,对未来一片茫然,凡事都需要大人操心。大城市里的孩子们,这时开始熬夜写作业,周末上各类兴趣班。而藏民们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已经学会了骑马、拴牛、照看弟妹,以及和草原上四处穿梭的老鼠们和平共处。
在很多人又想抬头望月亮,又被地上银光闪闪的六便士所牵绊的年纪之前,扎西才让13岁,便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热爱——唐卡。
“除唐卡外,还有很多的绘画形式,为什么选择了唐卡?”我问。
“我选择唐卡是因为这是我们藏族的文化,我不想这种文化失传。”
叛逆
13岁的扎西才让,经人介绍,来到了玛曲县利众唐卡学校学习唐卡,拜唐卡大师三木旦为师。利众唐卡学校在2015年由三木旦创办,每年坚持免费为青、甘、川等地30余名青少年传授唐卡绘画技艺,以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直至如今,已有13名青少年凭借唐卡绘画技艺自食其力,改变命运。
玛曲县利众唐卡画室一角 何煦/摄
扎西才让的中学是玛曲的一所寄宿学校,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在学校里,只有休假时才能跟随师父学习唐卡。草原上气候宜人的时间只有夏季的两三个月,此后就是无尽的风雪。正因如此,寄宿学校的暑假只有十几天,寒假却有三个月。四年间的每个冬天,他都待在画室里学习唐卡,有时颜料都被冻得结块,吮吸笔尖时入口满是冰凉,手指也僵硬得不能动弹。他不觉辛苦,依然坚持。
谁也不是无端就能如此坚韧,除了热爱,对年轻气盛的少年来说,和父母赌气、向质疑自己的人证明,也是另一个可爱的原因。
正像年轻时候抽烟、早恋、玩乐队,被父母认为是不务正业一样。虽然唐卡艺术是藏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对于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来说,也已经足够叛逆。
“上学的时候,他们(扎西才让的父母)不同意我画唐卡。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不回家,不太见他们,也管不上我。”
“那他们不同意,你怎么办?”
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侧着头措辞很久,表达得十分费劲,脸颊涨得微红,急得似乎马上要说出一句藏语。
“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去做,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是这样吗?”
他闻言眼睛立刻一亮,松了口气似的,连着点了好几次头,笑得有点腼腆:“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好在他在学习唐卡的这场拉锯战中,最终取得了胜利,他的父母同意他继续学习唐卡。他们接受了孩子已经长大的事实,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旦展翅,便再也难以束缚。
矛盾
学习了四年唐卡,他已然是画室里“元老”级的人物了。这四年,画室也从玛曲县城搬到了欧拉乡产业园内。他本人也从叛逆的初中生长成了成熟懂事的高中生。现今17岁的扎西才让在欧拉乡上高中二年级。
他话少,也不喜张扬,沉默的时候居多。在学校的朋友们甚至不知道他还会画唐卡。而画室里,他极少有关系密切的同学。欧拉乡距玛曲县村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平时休假,他也只是一个人往返于县城和乡村。他说:“人生总是孤独的,是吧?这句话不是假的。”
然而一旦聊及唐卡,他的话便多了起来。他告诉我,唐卡是一项严谨的、自我发挥余地很小的艺术形式。一幅唐卡作品,从线条到色彩都极为重要,画佛像必须画的完整,少一个法器则是罪孽,因而错一点就是大错特错。只有周围的风景可以靠想像发挥,连花纹和边框都不能随便添加。
在利众唐卡学校的学习,采取的是师父传授、徒弟学习、学成后出师的传统模式。讲究师承关系,每一位在这里学习的孩子,都要进行严格的拜师仪式。师父也并非简单地教授唐卡,更是他们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为他们指点迷津。
大部分学生由于学校课程,并不是全职学习唐卡。据了解,西藏大学、四川艺术职业学院等大学都在近些年开设了唐卡专业,并已经开始招生。甘肃省艺术体育类统考录取类别中也有唐卡专业,本科一批专业课省控线为268分,文化课222分。
“现在有很多艺术类的学校都有唐卡专业,有没有想法去那里学习一下?”
“没有……吧。”
“是因为不想,还是因为觉得自己考不上?”
他答道:“小时候是因为不想,那时不爱读书,现在可能也考不上了。”语毕摇着头,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描画着面前那朵莲花:“而且不喜欢读书,参加什么高考?”
第二天,他点赞了微信视频号里一辆公交车送藏族学生去高考的视频。每一辆从车上下来的学生,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大方地接受众人的祝福,手拿准考证,踌躇满志。
逐梦人
唐卡是一项极为复杂的艺术形式。先要选择画布,之后固定画布,用细木做成裱框。还要上胶、打磨、矫正、打线等。最后一步是开脸,要择良辰吉日。而且唐卡的眉眼开好,对于整副唐卡来说是点睛之笔。
唐卡的颜料来源于天然矿石,黄金、珍珠、珊瑚、琉璃、青金石等。这些天然原料保证了所绘制的唐卡色泽鲜艳,璀璨夺目,虽经几百年的岁月,仍是色泽艳丽明亮。一般绘画一副唐卡短则半年一年,长则十多年。它的绘画条件苛刻,想要画好唐卡不仅需要在心中有对佛祖的尊重和对经书的理解,并且还要从小开始培养,并终身学习。
画室里的年轻人正在用矿石研磨颜料 单宇/摄
其实扎西才让的经历并不独特。这一间画室里的年轻人们都有着相似的体验。
唐卡技艺的培养以青少年时期为最佳。其他唐卡画室和体验中心,只是教导学生们进行填色,甚至直接打印好黑白线稿。而真正系统性的学习,需得从阅读经书起步,根据经书上的描述,进行一两年的线稿的学习。线稿的要求更加复杂,每一幅都必须画经纬线,严格按照比例,在学习唐卡的最初一两年里,基本接触不到黑白之外的色彩。
来自玛曲的卓玛在这里学习了半年,还停留在画黑白稿的阶段。和另外的三位男生一起,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临摹书本上的线稿。
正在学习画线稿的卓玛 单宇/摄
等到线稿学习结束,便可以上色。像扎西才让学习了四年,已经可以单人负责一幅画,从画布制作,到线稿,再到上色,都可以独立完成,偶尔还需要指导画线稿的师弟师妹。
来自甘南首府合作的男生次仁,背井离乡来到玛曲县,普通话说得很好。他正和另外一位少年负责一幅巨幅唐卡的上色。
“大师兄”是一位僧人,他今年25岁,跟随三木旦大师学习较晚,为人却成熟稳重,对师弟师妹都极为照顾,因而都默认他为“大师兄”。
而最后的开眼,却极少有人能挑此重任。挂在画室展示厅的一幅巨幅唐卡中,佛像都没有画眼睛。三木旦师父说,这幅画是由已经出师的徒弟和目前在画室学习的几位学生负责的,但他们都没有可以为佛像开眼的能力。
师父因此定下一个约定,希望他们在外潜心磨练、刻苦钻研,等画技臻于完善,再回到玛曲县这间他们与唐卡最初结缘的画室,亲手为佛像点睛,才算真正的善功圆满。
日暮西倾,光线影影绰绰地落在巨幅彩唐上,映照得佛祖尊容愈发熠熠生辉。有人逆光站立,影子在地板上被拉扯得无比颀长,他吮吸笔尖,温柔得像是母羊舐犊,转而提腕宕开了一笔浓墨重彩,色泽交相印衬,妍丽动人。菩萨此刻虽没有眼神,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令人油然敬慕。
这间画室见尽了人来人往,少年人们心怀憧憬来到这里,又满怀期待地走向远方,此间流过的是似水华丽的年少时光。七八月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十七八岁也是少年们一生最好的时光。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总有人正年轻。
(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生;指导教师郭翠玲、王君玲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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