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梨树湾

　　原标题：花开梨树湾

　　□ 杜宏生

　　那是1986年，学生时代我的最后一个暑假，麦子大丰收。

　　这当然是很高兴的事。天麻麻亮，一家人就去割麦。等到太阳热起来，一块地的麦子都割倒了。父母转战到别的地里继续割，把相对简单的背麦子的任务留给了我和弟弟。我背了二十件，弟弟比我少几件，看起来像两座小山似的。起初，只是麦芒钻到脖子里的痒，痒得难受。痒就痒吧，反正腾不出手来搔痒，再说搔也没用。一步一步踏稳，赶紧赶回去，卸下麦捆才是正主意。才走几步，勒进肩膀的麻绳像长了指甲似的，抓得骨头都疼。疼就疼吧，习惯就好了。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回走，走着走着，果然不痒了，肩膀也不疼了。可是汗珠子像下雨似的落，混合着麦尘的汗水进了眼睛，辣得眼泪直冒，还不敢眯眼，要瞪大眼睛，透过汗水和泪水，看着脚下的路。

　　几时不种麦子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出来，吓我一跳。庄稼人不种地那怎么行？收麦实在太苦！少种一半也好啊，我宁愿少吃一顿白面馒头……我胡思乱想着，头上、胸膛的汗珠渐渐少了，汗水流出来又被体温和白热的日头晒干，身上上了层浆糊似的，燥热得让人抓狂。好在汗水不迷眼睛，看路利索多了。路当然是坑坑窝窝的土路，那些坑和窝，都是雨天被人和畜生踩出来的。一下雨，这些坑坑窝窝滑溜得像是抹了油。几天不下雨，就会积一层浮土，一脚下去一阵烟尘。

　　那个暑假，是我最后一次背麦子，也是我第一次对种麦、对生我养我的梨树湾生出愧疚和嫌弃的心思。现在回想起来，正是梨树湾的清贫、种庄稼的苦累，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们弟兄的“出息”，像背麦子一样，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我们一个个考上大学，逃离了背麦子的苦，逃离了梨树湾。

　　再后来，我成了一名国家干部，长年奔波于乡村和县城。我早年一心想逃离的贫穷落后的梨树湾，和众多村庄一样，一天天、一年年变了模样，变成似乎只在传说中才有的令人魂牵梦萦的家园。

　　梨树湾村前村后的山坡上，有我家的苹果地。一回家，有空就去苹果地里看看。看着白里透红的苹果花开满梨树湾的山前山后，看着苹果花开满水洛河、葫芦河两岸，我常常会恍惚，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若是一个人走在果园里，我常常从这棵树前走到那棵树前，看花儿在微风中晃来晃去，看蜜蜂嗡嗡嗡飞过来飞过去；看黄的、白的蝴蝶翩翩舞蹈。我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花，最好的地方。这样想的时候，小时候光着脚片子在冰冷的地面上跑的情景、汗水混合着麦芒从脖颈扎到肚皮的感觉，有时会扑面而来，让我恍惚。

　　小时候常听爷爷说，生成个山里人，就是土里刨着吃的。山里人要想过好日子，要么就能吃苦，累死累活的看天爷脸色，从土里刨着吃，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就算养着几对骡马种着十八埫地的太爷，成为方圆数十里敬佩的过日子能手，也不过是能让家里人吃饱肚子而已吧。就在三十年前，当我背着麦子、颤抖着双腿走在羊肠小道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不种麦子还能过好日子。抢割、抢收，毒日头下汗流浃背的滋味，谁尝了就不想尝第二回。

　　不说远的，即使在十年前，当我因为工作关系一次次深入朱店、万泉、阳川苹果园的时候，我也不敢想象能在梨树湾里能长出苹果来，不能想象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的父母，也会在家门口种出红彤彤香喷喷的苹果，一伸手就能摘一个送到嘴边。

　　梨树湾里，我家的四亩苹果不是种得最多，也不是种得最好的。谁家苹果多少，谁家苹果好，父母心里一本账。一回家，父母亲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些。就像我小时候，父母念叨最多的，是谁家的庄稼好，谁家娃娃书念得好一样。他们说得高兴，我听得高兴。即使父母的苹果种得没村里人家的好，父母也不会不高兴。古稀之年的父母，本来已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他们完全有资格和条件，悠悠闲闲地安享日月。然而对于以劳动为荣、以劳动为乐的庄稼人来说，就算完全能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对于他们，也未必是享受。

　　父母亲几乎把全部的心思用在种苹果上。我爱看父母说起苹果时满脸的笑，爱听他们夹杂在土话里的苹果术语，更爱看他们和村里人一起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在苹果园里一边忙活，一边说话的怡然自得劲儿。

　　在我刚刚外出上学的时候，心底也许有过小小的骄傲和优越感。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特别是近些年来对农村发展的较深入的思考和研究，致使我从心底里对农村、对父老乡亲们除了敬佩还是敬佩。不管是下乡开展工作还是回村里看父母，和认识不认识的农民兄弟们随便的闲聊中，总能感受到农村在人口日益减少的表象下蓬勃的生机，感到他们脱贫致富的勇气和信心。他们对国家大政方针、对市县关于农业农村问题的决定和进度的准确、及时的掌握，对果树栽培技术、新型农具的掌握，常常让我惊讶之余，一边惭愧一边又是欣慰。

　　每次回家，经过水洛、柳梁、南湖，然后到赵墩。春天，先是一排排一行行的桃树开了花，像一片片彩色的云朵似的，点缀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接着，苹果花大片大片的开了，苹果花开得低调而扎实，留心看，常常能看见果园里穿着鲜艳衣裳的匀花的妇女，像盛开在果园里的大朵大朵的花儿。点缀在果园之间的，还有一片片金色的油菜花。打开车窗，香甜的花香扑面而来，让人沉醉。

　　走过赵家梁，走过杨家大湾，走过石家湾，拐个弯就到梨树湾了。说起来似乎弯弯曲曲很长的路，其实，一个小时的车程，总觉得还没怎么走就到了。村头刚建起了个牛场，我特意进去转了两回，看着膘肥体壮的牛，任是谁都会满心欢喜；牛粪一车车拉出去，送进附近的苹果园里。有机肥、清新的空气、充足的阳光，山地苹果美味的根源……

　　就那样，我站在村口的牛场前，听着身后哞哞的牛叫，远眺蛟龙掌、岔儿李这些村庄，任一阵一阵带着花香的山风把我醺醉，任思绪飞扬。我知道，那些村庄的庄稼、苹果、牛和梨树湾的一样好，甚至更好。而这一路来的南湖、水洛等公路沿线、条件更好的乡镇，也比赵墩发展得更好。

　　只要生养我的、这个很久以来就没有梨树的湾湾里的苹果一片片红了，一车车装车运走了，家乡庄浪必然会稳步走在康庄大道上。这所有的一切，是父老乡亲们辛勤奋斗的结果，是各级党委兢兢业业贯彻党中央和省、市、县决策的结果，是立足庄浪县实际，求实创新开展工作的结果。这些，我不会忘记，庄浪大地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