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捏的村庄

　　泥捏的村庄 

　　麻科举

　　土自沉吟水自流。水在流的过程中,一部分渗进了靠近它的土层,但不知水是被土刻意留住的,还是水心甘情愿渗进土的肌理?反正土里渗进的水多了,土就不再是土,水也不再是水,而是一种叫泥的东西了。泥是这世界上最平凡不过的东西,永远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可又谁敢说泥平凡?女娲曾用它捏了一个华夏,华夏的子孙又用它捏过无数个村庄,人们就在这泥捏的村庄里繁衍生息,聚族而居。

　　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可谓是好地方,可再好也只能是一块地方,而无论如何不能称之为村庄的。所谓村庄,就是一定范围内有户数不等人家的统称。自从来了人,看这地方平坦开阔,凭山临水,避风向阳,适合耕种居住,他就有了扎根在这里的想法。因为他走过不少地方,觉得只有这地方好。可没现成的房子居住咋办啊?甭急,只要这人有手、有脚、有力气,就会有房子,一切都是现成的,现在就只有等着被一双手来安排了。灵感来自于女娲捏人那个传说,那么,不妨就用泥捏一间房子。

　　古人类从树上下来到走进山洞,避免了多少风雨挨冻,这不是在树上可能比。然而,有好处就有不好处,山洞阴暗潮湿,住久了容易患上风湿关节病。为了进一步改善居住条件,人们就仿照山洞的模样用泥捏了一间又一间房子,泥捏的房子干了以后,不但坚固耐雨水冲刷,而且冬暖夏凉,人居住在里边,任何时候都不潮湿起霉,而且可以想在哪捏就在那捏,完全不受地理条件的限制。

　　泥捏的房子固然是好,可捏起来煞是费事,能吃苦是前提。一间房子是由一个个土块由下至上堆砌起来的,所以在盖房之前,首先要准备的材料就是土块,这制土块是一项简单而又繁重的体力劳动。各地制土块的方法也根据各自的条件各有不同,甘肃这地方,素来缺水少雨,土地干旱,制土块不能没有模具,就是那种叫基模子的,这基模子用不易受潮变形的松木条子制成。制土块之前,首先是选一处离宅基地较近,土比较潮湿的地方,铺好一方石板,再平放了基模子,在模内四周以及石板面上撒上才掏的干灶灰,以防沾模,然后装土,土要高而且满,先用脚跟踩实模内四角,再用一把重约三十多斤的石杵子由中间到两头把土砸实,砸平,关于这个,还有个说法,“三锹两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这是制土块的步骤要领,所谓三锹就是每一模子需土三锹,然后中间两杵子要用重力,再用杵子从两头到收边,包括前后的踩角共计二十四下,需要一气呵成,然后除去边角余土,拆模、起模,搬走土块,码成墙,然后晾干备用。

　　一个人一天最多制这样的土块四百到五百个,如果是两个人配合,一天最多可制上千个,一院房子大约需这样的土块八千到一万个,想想,那得多少这样的程序和努力了?

　　而银川、内蒙临近黄河的地方,土块又是别一种制法了。就是在一块平地上先铺一层细沙,再铺上一尺有余的湿土,用四轮拖拉机拖着一个石滚子来回碾压,把土碾平、碾实,然后用一窄而且长刃口的铁锹横竖切口,必须深切到沙子上,让太阳大晒上几天,再一个一个地揭起,再晒几天,然后码垛,待干备用。

　　土块待干的这段时间,要备木料,木料山上有的是,当然也得提前选好放倒,一定也要等干好了才能用,否则容易生虫和变形。现在只请木匠师傅按建筑面积确定好尺寸,平整刨光,打孔穿眼。木料整理就序了,土块也干好了,开工的吉日也掐定了,土块要赶夜搬至建筑工地附近。开工当天,先是叩谢土神,烧香鸣炮,以祈平安顺利。砌墙的把式请来了,出大力的青壮年男人请来了,每人在过足了茶瘾之后,就各司其职。沟里挑水,场上铡草,屋前和泥,和泥所需的土已提前运到工地,水至少在十担以上,铡麦草需要一定的长度一定的分量。然后一遍又一遍翻腾,一锨又一锨捣鼓。水分、麦草适中的泥呈酸性泥,用起来利索,不粘工具,一倒就掉、一抹即开、一合即粘,其牢固性一点也不比洋灰水泥差。泥和成后,最好不要即用,让水、土、草充分融解、吸收上十来分钟。和泥的人,乘这个间隙,抽根烟、松口气。一根烟抽完了,泥也就酝酿得粘性十足了,就正式开始砌墙。低处还好说,砌到高处,约三十斤重的土块需要一个一个地丢上去,泥也是连锹往上丢,这就需要体力和技巧,用力的程度得视墙高而定,丢得稳就容易轻松接住,丢远了或丢低了这土块就得报废,还要招人笑话,泥也一样。主家一边忙活,一边抽空给大家发烟,女主人一个在厨房里一阵忙干粮,一阵忙做饭,那馒头是一天一笼,那干粮加饭一天得足足五顿,俗话说:土工,一天五顿。这不是说笑的话,早茶干粮中午晚上加起来刚好五顿,少一顿也不行,差一口也不成,人是铁饭是钢,吃不饱就无力干活。所以女主人从不敢等闲视之,掐吃攒喝影响工期进展不说,传出去还要丢了人脉,以后还请人干活不?所以男人再忙,也没少抽空去厨房嘀咕嘱咐,女人说:你忙你的去,我知道呢。

　　用不了几天,成千上万个土块都砌上了墙,一主两厦。也正好一天不差地迎来了上梁吉日,上完了檩条上椽子,上完了椽子抹房皮,房皮晒至半干就可以抹泥撒瓦,之后又要抹墙皮,盘炕、垒灶,房子总算捏成了,又得捏院墙,在墙角旮旯,门前屋后又得捏牛圈羊圈猪圈,还有鸡窝鸭窝狗窝也都得捏,这总才算捏完了一个人家。为捏房人瘦了一大圈,粮食吃去了大半囤,还没歇缓几年,儿大娶媳妇,树大要分杈,这不又得出力流汗捏房子,儿少累少,儿多累多。人本是泥捏的身子,相因成习,就只会用泥捏房子。泥捏的房子固然住着好,可房子终归不好捏。

　　多少年来,人们就是用这些简单繁重的办法,以互帮互助的形式,用泥捏了一间又一间房子,房子多了就成了院子,院子多了就成了村庄,在这样的村庄里住着,我就不会忘了,我是女娲用泥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