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陇”听“亲历者”说——追忆改革开放40周年丨时代在进步 视障人士也拥有光明前景

　　“看，马大庆来了！”我刚记事的年龄，每次与小伙伴兴高采烈打闹时，要是谁说这么一句，我们就不约而同停下来，仿佛看天外来客一样，齐刷刷注视着一个黑瘦的老头向这边走来。

　　老头走得很慢，手中拿着一根粗皮的木棍，来回在地上划拉。他的脚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灌溉农田时被当作沟渠来淌水，枯水季节又成了通行的道路，因而木棍所触尽是晒得干硬的泥疙棱。当他感到稍平整一些时，就把木棍放下推着走，木棍两侧各钉着一个罐头盖子，正好当作滚轮行进。走几步，他的手肘就突然向后伸一下，是木棍前端戳在了土疙棱上。他只好停下来，拿起木棍左右划拉几下，找到平顺的地方再放下，小心地推着慢吞吞地朝前走。

　　老头约莫快六十岁的样子，按理说，我们小伙伴都应该叫他马爷的，可是我们小孩子都直呼他大名马大庆，街坊邻居无论长幼像约定俗成似的都这样叫。尽管他也常是村民家的座上宾，可是没有人叫他马哥、马叔、马爷，因为马大庆是个“哈子”。

　　那时我们农村对眼盲的人都这样叫。“瞎”不说本音，而是发“哈”字的去声音，听起来很轻贱很不齿。与马大庆这样的人论辈分排大小，每个人都会感到掉脸面，因此没有人认可这个从辈分上讲应是自己瞎大哥、瞎大叔、瞎大爷的人。

　　村民主动登马大庆家的门，不是遇上了头疼事就是家里死了人。谁家的驴丢了，谁家日子不顺了，无计可施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请他算一卦，说不准驴子还就在算定的那几天找回了，不顺心的日子过了算定的时间感到也顺心了。十里八村有人家操办丧事，会请他去吹唢呐。马大庆就涨红着脖子，腮帮子一鼓一瘪地卖力吹起来，把整个村庄都笼罩上一层悲伤的氛围，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也更反衬出他人生的悲凉和凄苦。

　　记忆中，马大庆经年累月穿着一件浸透了汗渍油腻的中山装，脸上的每条褶皱里积满了岁月的尘垢，听大人说，他年轻目明的时候娶过媳妇，眼睛看不见了，媳妇也就跑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去了外地上初中，慢慢没有了马大庆的消息，偶尔听到的是马大庆的光阴越来越不好过，因为农村渐渐已没有多少人相信算卦，丧事活动也都倡导文明新风时兴播放哀乐了。我不尽深深感慨，为发展的时代，也为马大庆的生计。

　　时光飞逝，转眼至世纪交替之年，我接到了初中同学聚会的电话。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发起邀请的竟是闫喜同学。

　　记得闫喜初一开学后才插入我们班。他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文文静静的样子，总是被安排坐在教室最前排。初三时，班里不见了他的踪影，听同学说他不知怎地患了眼病，失明退学了。我眼前浮现出马大庆拿着棍儿夹着唢呐摸摸索索的样子，好一阵为闫喜心酸难过。

　　阔别近十年，再见到闫喜，我吃惊不小——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贫困潦倒，而是自信又阳光，同学对他的称呼已经是闫老板了。若不是看到他鼻梁上的墨镜，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位西装笔挺谈吐不凡的小伙竟是一位盲人呢？

　　原来，闫喜失明后，没有像马大庆那样学算卦吹唢呐，而是去外地上了特校，学习到了中医推拿技术，然后只身来到得风气之先的深圳，在祖国改革开放的先行区，如一棵竹笋迅速得到滚滚春潮的滋养，贪婪的拔节生长，很快在深圳开起了自己的按摩店。香港回归后，热衷于中医推拿的香港人，仰慕中医文化、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欧洲人、美国人，呼啦一下蜂拥到深圳这边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又在广州开了几家自己的连锁店。他还找了一位明眼人媳妇，将农村的父母全都接了过去，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满是稳稳的幸福。

　　席间，闫喜说，他这么多年最大的成功就是跟上了时代发展的步伐，没有被时代所抛弃。是啊，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只要紧抓机遇乘势而上，终归不会被这个时代所抛弃。想想马大庆，看看闫喜，不由让人感叹，仅仅间隔十余年时间，同为盲人的马大庆就仿若隔世文物，被遗忘在了历史的角落。

　　人生若梦，谁曾想到，我几年后竟也成了一名盲人。那时我从乡村中学考入政府机关，工作干得风生水起，渐感眼睛不适，满怀信心到大医院寻医问诊，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结论：我患上的是一种罕见的眼底病，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之后，我的视力如过了晌午的太阳，揪扯着我撕心的疼痛，一点点地将我的光明和理想埋葬在西边的天际。

　　2013年6月，我完全失明。面对电脑无法看清一个字的屏幕，面对从家到单位不敢迈出一步的窘境，我像鸟儿折断了翅膀，像迷失的孩子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同学和亲人劝我像闫喜那样去学习推拿按摩，我悲涕长流，心里如刀割般痛楚，因为我是一名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天之骄子，实在不甘心那样的人生选择。

　　在我最纠结最彷徨的时候，县残联不知怎么得知了情况，理事长亲自找我谈心，给我介绍了中央七部委刚刚印发的关于促进残疾人按比例就业的意见精神，热情鼓励我放下思想包袱，继续在工作岗位上重整行装再出发。他还赠给我一套读屏软件，我第一次知道盲人借助这种软件也可以正常使用电脑。这些无疑都是一支支催化剂，帮助我一层层融化了心底的黑暗。我迫不及待地飞快学习掌握了读屏软件的操作方法，重回工作岗位，继续敲击电脑奋战在单位文秘一线。恰逢这几年信息无障碍建设步伐日益加快，我使用读屏软件获取网上信息，通过电脑进行自动化办公，越来越变得简便快捷，工作效率和质量自然而然不断提升，得到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认可，多次推荐我接受县委、县政府的表彰奖励。

　　重回工作岗位，让我收获了自信和阳光。妻子接送我上下班时，我坐在她的摩托车后面不再忸怩不安，路过的行人没有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的大呼小叫，而是都报之以理解赞许的微笑。这几年随着汽车逐渐进入寻常百姓家，妻子也考取了驾照，我座驾随之鸟枪换炮，每天开始坐着小汽车上下班。谁知车还没坐几天，大街小巷又兴起了徒步健身热，想想自己每天车接车送缺少运动，毅然决然离开车子，融入步行健身大军。

　　小城无障碍设施建设真是突飞猛进。之前我担心的盲道中的电杆已被移走，断头路也被打通，缓冲的斜坡取代了原来到处可见的跳崖路。与二十多年前的马大庆相比，我有着更好的出行体验。信步所处是平整的防滑路砖，盲杖用轻巧的金属材料制成，杖头是可以全方位灵巧旋转的滑轮，更重要的是手机导航软件能时刻告诉我身处的位置，像夜航的船舶始终有灯塔的指引，我完全不用担心迷失道路。

　　这个时代不抛弃残疾，也从不辜负努力。2016年10月，县政协换届时，我被民主推荐为一名光荣的政协委员，平等的与各界精英人士一起参与全县经济、政治、文化等重大问题的协商讨论。我精心撰写的关于推进残疾人全面小康进程、加强小区物业规范化管理等提案，被县政协列为重点提案，由政协主席领衔督办。刚履职一年，我就被表彰为优秀政协委员。如今的我，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快乐，这让我由衷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代。

　　东方风来满眼春，正是春潮涌动时。三个盲人的故事，不过是时代发展进步长河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罢了。站在新时代出发的此刻，无法预测今后的结果，但我有理由相信，我们每个人的爱与恨，得与失，光荣与卑微，都将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开出更加绚烂夺目的花朵。